三日无尸潮,长夜城如一张绷紧的弓弦,在寂静中积蓄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城中灯火依旧,巡逻的松卫踏着整齐的步伐穿行街巷,木傀隐于墙角,石偶埋于地底,仿佛一根根无形的钉子,将这座城牢牢钉在乱世的废土之上。
百姓们低头劳作,眼神里少了恐惧,多了敬畏——那袋袋泛着微光的霉谷,已被奉为神赐之物,称作“灵粮”。
每日清晨,老粮正准时开窖,清点出入,一笔一划记入账册,指尖微颤,却写得极稳。
他是个老仓吏,一辈子在衙门里数粮、记账、压印泥,从不敢错半分。
如今虽换了天地,但他仍守着这一套规矩,仿佛只要账本不乱,人心就不散。
这日清晨,顾长夜召他入庙。
灵碑矗立,碑上刻着“存续”二字,笔锋冷峻如刀。
他立于碑后,身影被晨光拉长,覆在碑文之上,仿佛那字是他亲手写下的命运。
“霉谷延腐之效,能撑几日?”他问,声音平静,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压上老粮正的脊梁。
老粮正低头,枯手攥紧账册边缘:“依老朽看……最多半月。那光,是表皮反光,内里仍在坏。”
空气一滞。
他知道真相。
而且,他早已看穿。
顾长夜眸光微动,却没有动怒。
他缓步绕出灵碑,靴底踩在青石上,无声却沉重。
“你知真相,却不揭穿,为何?”
老粮正抬头,浑浊的眼中竟有泪光:“揭穿你,城就散了。尸潮未至,人心先溃。我宁信你,不信天。”
一句话,道尽乱世苍凉。
顾长夜默然良久,忽然抬手,命人取来半袋新粮——真正的、未腐的粟米,金黄饱满,与那些“灵粮”天壤之别。
“从今日起,你掌‘灵粮司’,统管仓储。”他将粮袋递出,“信我者,我亦信之。”
老粮正双膝一软,跪地接粮,老泪纵横。
他知道这不是奖赏,是枷锁。可他也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
当夜,风起北岭。
黑娃蜷在庙顶瞭望台,冻得鼻尖通红。
他是流浪儿,机灵胆小,靠一双耳朵和一双眼换口饭吃。
忽然,他瞳孔一缩——西墙外一道黑影翻越,背一布袋,脚步极轻,却直奔北岭废村方向。
他心头一紧,拔腿就跑。
“王统领!有人越墙!往北岭去了!”
王老三带人追出,一路搜至林边,只捡到半袋散落的霉谷,谷粒上还残留着微弱的绿光,像是死物最后的喘息。
消息传回主殿时,顾长夜正坐在灯下,指尖轻抚眉心。
第九灵钉又在震颤。
那股极淡的绿光,再次从北岭方向闪现,一闪即灭,却与他识海中的点灵台隐隐共鸣。
他抬眸,声音冷如霜:“查所有人,尤其清尘子。”
清尘子被带到地窖口时,正弯腰扫着腐渣,灰袍破旧,脸上写满无辜:“我一步未出,木傀可证。”
顾长夜不语,只看向小豆子。
小豆子低头翻动工分簿,手指停在某一行:“清尘子……近日工分正常,但老粮正昨夜未登记夜巡口粮。”
顾长夜笑了。
不是冷笑,而是真正笑了。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刀,划过众人:“不是他偷粮,是有人借他之名,盗粮立信。”
全场死寂。
有人想用“灵粮”真相,去换一个新神。
次日清晨,老粮正未至粮司。
顾长夜亲赴其居所,推门而入——床铺整齐,被褥叠好,灶台冰冷,唯余桌上一封信,压在一只空碗下。
他展开信纸,字迹苍劲:
“城主,灵粮非神赐,人心终难欺。我带谷去北岭,若真有神,自会显灵;若无……至少有人知真相。”
顾长夜捏着信纸,指节发白。
片刻后,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渐大,竟似夜枭啼鸣。
“他想当殉道者?”他喃喃,“那就让他亲眼看看——神,是怎么‘显灵’的。”
他召来疤脸李,声音冷如铁:“带十人,藏于北岭古庙外,不许现身。若见老粮正拜谷,便放火信号。”
疤脸李领命而去。
夜色渐沉,血月高悬。
北岭废村深处,古庙倾颓,石佛半塌,藤蔓缠绕如锁链。
风穿残垣,呜咽如诉。
老粮正跪在佛前,双手捧谷,颤声低语:
“若有神明,求您一现!”入夜,北岭古庙废墟中,风如刀割,穿行于断壁残垣之间,呜咽声似亡魂低语。
血月高悬,将倾颓的殿宇染成暗红,仿佛整座废村都浸泡在凝固的血泊之中。
老粮正跪在石佛前,双膝早已麻木,寒意从地面直刺骨髓。
他双手捧着那袋霉谷,指尖微微颤抖,香火在风中摇曳,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像是一道渺茫的祈愿,投向未知的苍穹。
“若有神明……求您一现!”他嘶声低吼,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执拗。
话音未落——
石佛眼缝中,忽地幽光一闪,绿得诡异,绿得妖异,如同深渊睁开了一只冷漠的眼睛。
老粮正浑身一僵,瞳孔骤缩。
崖面之上,碎石簌簌滑落,一块、两块、三块……竟自行剥离岩壁,凌空悬浮,彼此碰撞、拼合,发出低沉如骨节摩擦的“咔嗒”声。
尘土飞扬间,一尊不足三尺高的石偶缓缓成形,通体灰白,关节处裂纹如脉络,手中紧握一截断裂的石碑,步履沉重地走下山崖,踏过荒草,一步步走向古庙。
它没有脸,却仿佛在“看”着他。
老粮正踉跄后退,背脊撞上冰冷的石柱,冷汗浸透衣衫。
他想逃,双腿却如灌铅般动弹不得。
石偶行至香案前,竟缓缓屈膝,将手中断碑轻轻放下,动作恭敬,宛如献祭。
风停了。
香火凝滞。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屏息。
老粮正瘫坐在地,嘴唇颤抖,眼中泪水混着尘土滑落:“真……真有神?”
远处山脊,疤脸李伏在乱石之后,手中火把紧攥,指节发白。
他身旁十名松卫屏息凝神,无人敢动。
他们亲眼目睹这诡异一幕,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可城主有令——不许现身,只许点火。
疤脸李深吸一口气,猛然将火把高高举起,火焰冲天而起,划破夜幕。
信号已成。
北岭之上,绿光一闪即逝,石佛眼缝缓缓闭合,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重归死寂。
次日清晨,长夜城东门开启。
老粮正踉跄而入,衣衫褴褛,双目失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块断碑碎片,边缘锋利,割破掌心,鲜血混着泥土滴落在地。
他跌跌撞撞扑倒在城主庙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神显!神显啊!”他嘶声哭喊,声音凄厉如丧钟,“北岭石佛有灵!遣石偶献碑!天不亡我长夜城!”
人群哗然。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人颤抖着跪下,有人伸手触摸那染血的石片,仿佛触到了神迹的温度。
灵粮的光芒、夜巡的木傀、城防的石偶……一切无法解释的奇迹,此刻都有了归宿——神在护佑此城。
人群沸腾,信仰如野火燎原。
清尘子站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
他认得那石偶的步态——僵硬、机械,关节处有细微的裂痕走向,与城中那些被顾长夜“点化”的石守卫如出一辙!
绝非天降,而是人为!
是他亲手清扫过地窖深处那些被废弃的残偶,见过它们被灵钉贯穿头颅的痕迹!
可现在,所有人都在跪拜,都在狂热地呼喊“神迹”。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
“城主有令!”疤脸李一声厉喝,铁甲铿锵,大步走来,一手如铁钳般扣住清尘子肩头,“再言‘灵粮为假’者,与叛同罪!”
清尘子浑身一震,被迫低头。
他看见顾长夜立于灵碑之前,白衣胜雪,身影被晨光镀上一层冷辉。
他神色淡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连那场“神迹”,也不过是昨日一场寻常的棋局落子。
“老粮正虽违令夜奔,但带回神迹,功过相抵。”顾长夜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喧哗,“从今日起,任‘祭礼官’,主掌祭祀,代民通神。”
老粮正伏地叩首,泪流满面,仿佛背负着救世之责,又被神明选中。
可清尘子知道——他不是被神选中,而是被神所利用。
当夜,地窖深处,潮湿阴冷。
清尘子蜷缩在墙角,手中紧握着那粒他偷偷藏下的发芽谷子。
嫩芽已长至半寸,泛着微弱绿光,像是从腐朽中挣扎出的邪异生机。
他忽然抬手,指甲狠狠刮去嫩芽,露出谷壳裂缝。
一道极细的铁屑,嵌在谷芯之中,银灰泛青,与他曾在顾长夜指尖见过的第九灵钉材质一模一样!
他呼吸骤停,心脏如被巨手攥紧。
“他用灵钉引动点化……以精神力灌注谷粒,点谷成芽,借绿光造‘灵粮’假象……这不是神赐,是术!是点化之术!”
清尘子双目赤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忽然低笑,笑声嘶哑如夜枭:“顾长夜,你想以神立国?以谎言织天网?”
他缓缓将谷子藏入道袍夹层,贴身而藏,如同藏下一把刺向神明的刀。
“那我就……以道破神。”
庙外,北岭方向,血月下,那尊倾颓的石佛眼缝中,幽绿光芒再次缓缓亮起,一闪,又灭。
仿佛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神迹”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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