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水还在滴，一滴一滴，慢得像时间在腐烂。每一滴砸在石板上，都不像是落在地上，而是敲进地脉深处，唤醒沉睡千年的回响。
沈无尘立于阵心，黑袍如墨蛇缠身蠕动，衣襟上的图腾骤然发烫，八颗星点次第燃起，幽光流转，似有星辰在皮下行走。最后一道黑芒窜入臂骨，顺着血脉直冲脑颅，仿佛有远古之魂在他骨骼里低语。他不动，只将寻龙尺攥得更紧——那柄曾断过三回、用七种阴木重续的铁尺，此刻尺尖血珠未干，是他自己割开掌心祭阵所留。
记忆如刀，剖开十年前那一夜：暴雨倾盆，山门崩裂，火光照出她背影，旗袍下摆染血，脚步却未曾迟疑。那一幕不是回忆，是烙印，是命轮碾过心头时刮下的碎骨。
往生门开了三尺高，由白骨堆砌而成，每一块都刻着人脸，嘴唇开合，无声呐喊，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叠成一片哀鸣：“开门……放我们出去……”
他抬手抹脸，指尖蹭过嘴角干裂的血痂。就在这一瞬，掌心突生灼痛，低头一看——皮肤下竟浮出一枚印记，八星环绕中央一点，如活物般缓缓旋转，像一颗被封印了千年的命核终于苏醒。
不是诅咒。
也不是幻象。
是宿命归位。
他忽然笑了，笑声沙哑如锈铁摩擦：“原来我一直追的，从来不是她的错。”
话音落，胸口图腾猛然一震，整座八卦阵嗡鸣如雷，地下传来巨兽翻身般的轰鸣。绿焰冲天而起，火柱扭曲成龙形，卷向漆黑夜穹。往生门再启半寸，裂缝边缘的石板纷纷离地悬浮，如同被无形之手托举，缓缓拼合成一道通往幽冥的阶梯。
不能再等。
右手掐诀，指尖划破掌纹，血珠坠入阵心凹槽。刹那间，八卦图急速收缩，八道符纹自虚空显现，由乱转凝，绿焰不再狂舞，化作八根静立的光柱，稳稳镇住门势。
“不是钥匙……”他低声呢喃，声音却穿透风雷，“是门栓。”
八字出口，街面某处忽有异动。青石缝隙中渗出暗红液体，缓缓蔓延，竟自行勾勒出一行古篆：守墓人首，代天封门。
他瞳孔微缩，猛然忆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张残页——《阴司录》一角，泛黄纸面列着七人生辰姓名。第八位，空白。
当年，他曾亲手填过一次。
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空白处。
血未散，反逆流而上，在纸上蜿蜒成字：辛未年七月初七。
其下浮现小字：子时错刻。
那是他为林婉清伪造的生辰。
当时以为是掩人耳目，如今才懂——她是故意的。
七星锁魂阵，需真名真辰方可定魂。她留下假命格，只为让他避开劫数。哪怕自己被钉上通缉榜，背上叛徒之名，十年流亡，万人唾骂，魂不得安……
她也从未改。
沈无尘指尖轻颤，不是因伤，而是心被某种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贯穿。
就在此刻，街尾传来一声铃响。
无风，铜铃自摇。
更夫老赵立于百步之外，浑身湿透，水珠顺蓑衣滴落，却不见地面浸湿。他的脸僵硬上扬，嘴角咧至耳根，露出不属于人间的笑容。抬手一抖，铜铃骤然扭曲，金属拉长、膨胀，化作一张青铜鬼面，眼窝深陷如渊，口中传出男子冷笑：“你既知命，可敢承命？”
话音未落，黑气自鬼口喷涌而出，如毒蟒扑食，所过之处空气冻结，寒意顺着脊椎爬行，似有无数枯手抠抓骨髓。
沈无尘不退。
反而猛地撕开黑袍前襟。
整幅图腾裸露而出——八星拱卫中央一枚古篆“首”字，灼光刺目，与掌心印记共鸣共振。五枚五帝钱感应命息，凌空飞起，绕身疾旋，金线交织成网，结成一道古老封印之阵，硬生生挡住黑气冲击。
“砰！”
巨响炸裂，老赵身形倒退数步，青铜鬼面裂开蛛网纹路。
但他未倒。
反手一抓，竟将鬼面硬生生扯下。面具背后，是一张腐烂的脸，皮肉垂挂，眼珠悬于颧骨，喉咙咯咯作响：“你不该醒……陆师不会让你走这条路……”
沈无尘目光冷如寒潭：“你早就不在了。”
“我？”老赵咧嘴，“我只是个壳。真正说话的，是你身后那个不敢见光的东西。”
话音未落，鬼面暴起化作黑影，快若鬼魅，直扑阵心。轨迹扭曲，仿佛穿越了阴阳夹缝。
沈无尘猛踏地面，借力后撤半步，同时横尺胸前。尺身与黑影相撞，火星四溅，发出金石交击之声。他翻腕割掌，鲜血顺着寻龙尺纹路抹上胸口图腾。
“我非为活人立命，只为亡者封门——”
声不高，却压尽万鬼低语。
“此命，我承了！”
刹那间，图腾爆发出刺目金光，八星齐震，与五帝钱共振成环。一道金色光轮以他为中心扩散而出，如日初升，照彻长街。黑气遇之即消，如雪融阳。
老赵惨嚎，身体不受控制腾空而起，朝往生门飞去。他拼命抓地，指甲在石板上划出五道深痕，却如蝼蚁撼山。
最终，整个人被吸入半开之门。
“不——！！！”
吼声戛然而止。
门缝之中，多了一道符纹——正是那青铜鬼面轮廓，嵌于钥匙孔位，隐隐散发幽光，似成了新的封印。
四周寂静。
绿焰静静燃烧，八卦阵运转如常，往生门停在半开状态，再未上升一分。
沈无尘缓缓垂手，掌心印记仍在发烫，却已不再疼痛。他低头看寻龙尺，尺尖那缕情丝犹存，极细如烟，微微颤动，似感应到某种遥远召唤。
火光摇曳中，一道身影悄然浮现。
不是幻影，不是残念。
她穿着旧式旗袍，立于三丈之外，身姿笔直，眉目如画，嘴角微扬，似想开口，又似只是想看他一眼。
林婉清。
他不动，也不语。
但她笑了。
然后，身影如雾散去，随风而逝。
他闭眼片刻。
再睁时，目光已投向门内黑暗。
那里还有东西等着。
他知道。
也准备好了。
抬头望着那扇半开的巨门，他迈步向前。
脚落下时，掌心印记忽地一跳。
与此同时，门缝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正从里面缓缓走出。
身形熟悉。
警徽别在胸前。
脸上没有表情。
陈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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