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举着灯笼，站在山道拐角。灯芯将熄未熄，光晕微弱，却照得他脚下那片石板泛出青灰的冷色。龙纹在灯罩上盘着，头朝下，像是被压住的魂。
我没有动。
阿福站在我身后半步，呼吸放得很轻。他知道我在等什么——等那灯笼是否会被放下，或是点燃更亮的火。
可灰衣人只是举着。
风从东边来，吹得灯罩轻响，龙影在地面上扭了一下，像要挣脱什么。然后，他缓缓将灯笼放在地上，退后两步，转身走入林中，身影被夜色吞没，连脚步声都没留下。
阿福看向我。
“去把灯笼拿进来。”我说，“放在驿站案上，别碰灯罩。”
他点头，快步出去，小心翼翼捧回灯笼。我取出青梧留下的玉片，贴在灯壁上。玉片温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没有震颤，也没有发烫。不是陷阱，也不是敌意。
但它在传递一种讯息——和玄微子竹片背面的刻字一样，沉默却沉重。
我把玉片收好，目光落在东南方向。那边的天色还暗着，可我能感觉到，有个人正沿着我改过的路线走来。步伐不急，却每一步都踩在愿力流动的节点上。
姜子牙来了。
我走出驿站，在酒馆门前摆下两张粗木席，中间放一只陶壶，两只空碗。壶是旧的，裂纹从口沿延伸到腹底，但还能用。我往壶里倒了半壶“清心酿”，酒香淡而不散，带着一丝暖意。
不到一盏茶工夫，脚步声停在十步之外。
他穿着素白道袍，腰间系着青带，手里握着封神榜卷轴，指尖微微发白。脸上看不出情绪，可眼神扫过驿站时，顿了一下。他看到了那块木牌：“一壶换一语，愿者留真言。”
“你改了我的路。”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压着一层冰。
我斟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坐。”
他没动。“三十六次传讯，我都按元始天尊所授路线行进。可这一次，我绕了七百里，穿过了三处地脉断层。若非我有榜在手，早已迷失。”
我低头看着碗中酒面，平静无波。“你走的路，本就不是为了让你找到我。”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你停下。”我抬头看他，“问自己一句——你是为何下山？”
他皱眉。“师命所在，封神定数，何须多问？”
我笑了笑，又倒了一碗酒，自己喝下。酒入喉，愿力在经脉里轻轻一荡，像是回应某种节奏。
“我问你三个问题。”我说，“不必急着答。喝了这酒，再想。”
他盯着那碗，许久，终于坐下，端起酒，抿了一口。
第一问：“你下山，是因师命，还是本愿？”
他握碗的手微紧，没说话。
第二问：“封神榜上名，可曾问过魂魄愿不愿？”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到。卷轴在他膝上轻轻颤了半息。
第三问：“若有一条路，不封神、不成仙，只为活个自在，你可敢走？”
这一次，他放下了碗。
酒还在，半碗未尽。可他的脸色变了，不是怒，也不是惧，而是一种……迟疑。像是走在熟悉的路上，忽然发现脚下的石板松了。
“你改我路线，”他缓缓道，“究竟通向何方？”
我伸手，将酒壶倒扣在席上。壶底裂纹贴着地面，一丝极细的金光顺着纹路渗入地脉，瞬间扩散。头顶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模糊的影子刚要凝聚，便如烟散去。
我看着他，声音很轻：“不通神位，不达天庭，只通人心。此路无名，唯愿者行之。”
他盯着我，眼神里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点……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东西——动摇。
他忽然问：“你收集真言，是为了对抗天命？”
“不是对抗。”我摇头，“是补全。封神榜只写‘该封’，不写‘愿封’。可人若有念，魂便不灭。哪怕被压在海眼底下，被锁在青铜门内，只要有人记得，只要有人愿说，那魂就能睁眼。”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卷轴。那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金光流转，像是活的一样。
“可若这榜本就是天道所定……”
“天道定的，是劫。”我打断他，“不是人。你执榜而行，以为你在顺天，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的每一步，是不是也在帮它遮住那些不该被埋的声音？”
他没再说话。
远处传来一声鸦鸣，划破夜空。驿站的灯晃了一下，玉片在案上微微发亮，映出灯笼上那条龙的影子。龙眼原本是闭着的，此刻，竟似睁开了一线。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他喝过的空碗拿起来，收入袖中。碗底还沾着一点酒渍，泛着极淡的金芒。
“下次来，”我说，“带个问题——你，究竟是谁的姜子牙？”
他缓缓起身，握紧卷轴，转身离去。脚步依旧稳，可每一步都比来时慢了半分。走到山道拐角，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肩头微微松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么。
阿福走过来，低声问：“他还会再来吗？”
我没有答。
风从东边吹过来，带着海的气息。驿站的灯又晃了一下，灯笼上的龙影在墙上扭动，龙口微张，仿佛要吐出一句被压了千年的话。
我回到塔心，把空碗放在石柱旁，指尖划过碗底残留的酒痕。那点金芒还在，微微跳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愿力在地脉中缓缓流转，七条真语的竹片插在陶瓮里，其中一片边缘开始泛黑，像是被什么力量轻轻啃噬。我拿起玄微子留下的竹片，翻到背面，那行刻字依旧清晰：“龙宫非闭，乃守。锁非固魂，乃防醒。”
我把它放在碗边。
这时，袖中的酒葫芦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火种的躁动，也不是愿力的共鸣。是一种……回应。
像是海底的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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