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广州的秋交会，阳光是暖的，像融化了一半的蜂蜜，斜斜地淌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展馆光滑的地板上织出亮闪闪的纹路。
空气里有咖啡的焦香，混着女士香水的淡甜，还有展位上塑胶样品的轻味，都揉在一起来，不嘈杂，反像一首慢调子的歌——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有点匆忙却又格外鲜活的歌。
周绾穿了件藏青色的西装套裙，布料是挺括的，却在腰间悄悄软下来一点，贴合着她的身形。裙摆刚过膝盖，走路时会轻轻扫过小腿，衬得浅肤色的丝袜愈发细腻，只是左脚的丝袜脚踝处，有一根极细的丝勾破了，像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
她的中跟皮鞋是旧的，鞋跟磨得有点偏，走久了，脚踝会传来一阵极轻的疼——那是去年跑佛山展会时崴了脚，没等养好就接着赶场，后来便落下的小毛病，像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一道细印。
她正站在意商贝卢斯科尼先生身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
意大利人的英语裹着卷舌音，“付款方式”说得像“付宽方西”，周绾听着，眼底悄悄掠过一点笑意，再转译给厂家代表时，声音是软的：“先生说，贵方的质量他是信的，只是付款能不能再松些——比如见了提单副本再付，他说这样，两边心里都踏实。”
她的指尖捏着文件袋的边角，纸质有点凉，能摸到上面印着的公司名称的凹凸感。
就在这时，后背忽然传来一道注视——不是展馆里常见的、带着评估或好奇的目光，是轻的，像一片薄雪落在肩上，有点凉，却又带着说不清的重量，让她的心跳轻轻跳错了半拍。
她没回头，只是把剩下的话慢慢说完。
直到双方握手，贝卢斯科尼先生笑着塞给她一盒巧克力，包装纸是金的，晃得人眼亮；厂家代表递来名片，说“下次还找你”，她才借着收东西的空当，悄悄侧了侧头。
斜后方的廊柱旁，立着一个男人。
身量很高，穿件深灰色的英式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第一颗扣子敞着，露出一点干净的锁骨。袖口卷到小臂，腕上戴了块旧的机械表，表链磨得发亮，想来是戴了许多年的。
他指尖夹着支快燃尽的雪茄，烟灰落在西装裤上，他也没掸，只是目光慢悠悠地扫过会场，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可那眼神里藏着的温柔与疏离，却像一首没写完的诗，让人忍不住想多望一眼。
是霍知行。
她认得他——资料上的照片是硬的，黑白的，远不及真人这样，带着种矛盾的质感：既像握着一切的从容，又透着点说不清的破碎感，像一块被时光磨过的玉，看着硬，却藏着软处。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绾觉得空气都慢了半拍。
他的瞳仁很深，像老茶盏里的墨，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却让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深潭——水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许多故事。
她想移开眼，又硬生生忍住，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然后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袋里的合同，指尖却有点发颤。
得赶紧走。
那道目光太像旧时光里的影子，再待下去，她怕心里那些藏了多年的碎片，会被这目光轻轻碰落。
她抱着文件袋往出口走，路过一个零食展位时，工作人员笑着递来几颗糖：“新出的，代可可脂的，甜得很，尝尝！”没等她拒绝，糖就塞进了她的大衣口袋——隔着布料，能摸到糖纸的光滑，像一片小小的阳光。
走到安静的走廊，她想把糖拿出来——怕化了粘在口袋里。
手伸进去时，触到的却不是新糖纸的滑，是一张软趴趴的、发黏的纸，边缘磨得毛毛的，像被人揣在口袋里揉了几百遍，带着点时光的潮味。
她愣了，掏出来一看——是张褪色的糖纸，红五星的图案只剩半个，“慰劳品”三个字淡得快要看不见，纸面上还沾着点陈年的潮气，摸起来软乎乎的，像一段快要记不清的梦。
心脏猛地一缩，紧接着，心口传来一阵极轻的疼——不是尖锐的，是像被一根旧针轻轻扎了一下，疼得她倒抽口气，脸色慢慢褪成浅白。
她赶紧扶住旁边的墙壁，额角渗出细汗，眼前忽然晃过许多碎片：漫山遍野的雪，冷得她鼻尖发红，手指冻得蜷不拢。一只手伸过来，粗糙的，带着点草药的淡味，把一张印着红五星的糖纸塞进她手里，糖纸里裹着颗硬糖，“乖囡，含着，甜，就不冷了。”那声音是软的，像裹了棉花，可她想不起是谁的声音，只觉得眼眶慢慢发潮，像有什么要从心底涌出来。
糖纸从指尖滑落，掉在地毯上，像一片褪色的记忆。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了下来。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雪茄的淡味，不是冷硬的询问，是轻的，像风拂过书页：“小姐，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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