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午后总是沉浸在一片昏昏欲睡的宁静里。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被过滤成各种柔和的光斑，懒洋洋地洒在走廊的磨石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鲜花和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一种唯有在此地才能闻到的、属于生死交界线的特殊气息。
林默正在器械室里整理新送来的一批美容蜡。他动作机械，心思却早已飘向了城北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以及口袋里那枚沉甸甸的钥匙。这几天，他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无形的钢丝上，一端是日常工作的平静表象，另一端则是深不见底的秘密漩涡。
“小林啊，这批新蜡的软硬度怎么样？”
陈师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林默的思绪。老师傅端着他那只锃亮的紫砂保温杯，慢悠悠地踱进器械室。他今天穿了件略显陈旧但十分整洁的深蓝色工作服，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还不错，熔点适中，延展性比上一批好。”林默收敛心神，拿起一块米白色的蜡块递给陈师傅，“您摸摸看。”
陈师傅放下保温杯，接过蜡块，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时刻的手仔细地感受着蜡块的质地和温度。他的手指关节因常年的劳作而略显粗大，但动作依然稳健精准。
“嗯，是比上次的好。”老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将蜡块放回原处，“现在的材料是越来越讲究了。想我刚入行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花样，一盒油彩、几把刷子就是全部家当。”
林默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注意到陈师傅今天似乎颇有谈兴，这在往常并不多见。器械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
陈师傅打开保温杯，吹开浮动的茶叶，小啜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茶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
“人老啦，就爱回想以前的事。”陈师傅靠在工作台边，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这座城市一天一个样，老地方越来越少，有时候想起来还挺不是滋味。”
林默心中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道：“您在这城里待了多少年了？”
“整整六十二年喽。”陈师傅眯起眼睛，“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估计最后也得留在这里。见过它最好的时候，也见过它最乱的时候。”
林默继续整理着蜡块，假装不经意地引导话题：“那您肯定见过很多现在已经消失的地方吧？比如...城北那个红星机械厂？前几天路过那边，看起来荒废很久了。”
陈师傅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虽然很快恢复正常，但林默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妙的变化。老师傅又喝了口茶，才缓缓开口：
“红星厂啊...那可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当年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国营大厂，福利好，待遇高。”他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谁能想到说倒就倒了呢？”
林默停下手中的动作，表现出适当的兴趣：“那么大个厂子，怎么就突然不行了？”
“唉，市场竞争呗，设备老化，管理也有问题。”陈师傅说得轻描淡写，但林默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的杯壁，“不过说实话，红星厂的衰落早有苗头。七八十年代那会儿就出过几次大事，伤了元气。”
“大事？”林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陈师傅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洞察力：“你怎么突然对老厂子这么感兴趣？”
林默早已准备好说辞：“前几天整理一位老人的遗体，他以前是红星厂的工程师。子女们说起厂里的往事，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个半真半假的解释似乎说服了陈师傅。老师傅点点头，又泡了杯茶，氤氲的热气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要说红星厂最出名的事，还得是72年那场事故。”陈师傅压低了声音，尽管器械室里只有他们两人，“那时候我还年轻，记得那天晚上城北的天空都映红了，消防车呜哇呜哇地响了一整夜。”
林默的心跳微微加速：“什么类型的事故？”
“官方说法是锅炉爆炸，但...”陈师傅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继续道，“但当时有传言说根本不是锅炉区出事，而是厂区深处的一个什么...特殊车间。说是做精密仪器研究的，保密级别很高。”
特殊车间。林默立刻联想到了那排红砖平房和那扇特殊的铁门。他不动声色地问：“后来呢？”
“死了十来个人呢，伤的就更多了。”陈师傅叹息道，“厂里压得很死，报纸上就登了个小方块新闻，说是安全生产的重要性。那些年啊，这种事情都不让多说的。”
老师傅又喝了口茶，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年代：“我有个远房表舅当时就在红星厂工作，虽然不是那个出事的车间，但事故后整个人都变得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他们不该碰那些东西’、‘违背自然规律会遭天谴’之类的胡话。”
“那些东西？”林默追问。
“谁知道呢。”陈师傅摇摇头，“家里人只当他是被吓坏了，没多久就把他送到外地静养去了。后来就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器械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林默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地敲打着胸腔。陈师傅无意中提供的信息，与他之前的发现惊人地吻合——1972年的事故、特殊车间、保密研究
“说起来也怪，”陈师傅突然又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故后没多久，厂里就来了一批陌生人，穿着中山装，拎着公文包，一看就是上面来的。他们在厂区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进出都有人跟着，神秘得很。”
“调查组的？”
“不像普通的调查组。”陈师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表舅那时还没离开，他说那些人不像来查事故原因的，倒像是来...清理什么东西的。厂区有一块地方被完全封锁了，连厂里自己的保安都不能靠近。”
林默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他几乎可以肯定，陈师傅所说的被封锁的区域，就是那排红砖平房所在的位置。
“后来红星厂虽然又经营了这么多年，但那个区域好像就一直封闭着，再没人进去过。”陈师傅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往事已矣的释然，“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在那一片都快拆光了吧？”
“好像还没完全拆。”林默轻声说，“有些老建筑还在。”
陈师傅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拧紧保温杯的盖子，准备离开器械室。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默一眼，眼神中带着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年轻人有点好奇心是好事，”老师傅缓缓说道，“但有些旧门，还是不要轻易打开的好。谁知道里面关着什么呢？”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陈师傅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消失。
林默独自站在器械室中，久久没有动作。阳光已经西斜，光斑在地板上拉得很长。空气中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似乎更加浓郁了，混合着刚刚散去的茶香，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息。
陈师傅的话像一块拼图，恰好填补了他调查中的空白部分。1972年的非比寻常的事故、特殊车间、保密研究、神秘调查组、被永久封闭的区域...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结论：红星机械厂深处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李正明和苏芮都与这个秘密有关。
那串数字72061，是否就与1972年的事故有关？那枚钥匙，是否就是打开被封锁区域的关键？
林默从口袋中掏出钥匙，黄铜在斜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但那刻痕却显得格外深邃。他轻轻摩挲着钥匙表面的齿纹，仿佛能通过这些凹凸不平的线条，触摸到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陈师傅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有些旧门，确实不应该轻易打开。但林默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停止。不仅仅是出于好奇，更是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对李正明老人未尽的执念，对身处险境的苏芮，也是对自己那种特殊能力的意义探寻。
窗外，黄昏悄然降临，城市的轮廓在夕照中逐渐模糊。殡仪馆里越发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林默将钥匙紧紧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渗入血液。
他决定，必须再去一次红星厂，这次，要带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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