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雅推开门时,书包带子在指尖绞成了麻花。
她校服领口的校徽蹭着下巴,明明是春末的风,后颈却沁出薄汗——班主任张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时,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空调开得很低。
“小雅啊,最近网上那些事,你别跟着掺和。”张老师的保温杯在桌面压出一圈水痕,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你是重点班的苗子,还有三个月高考,专心做题比什么都强。”
此刻她站在玄关,鞋尖蹭着地板缝,抬头正撞进哥哥投来的目光。
沈默倚着厨房门框,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三明治——他刚给母亲热完中药,蒸汽在镜片上蒙了层白雾,却不妨碍他把妹妹泛红的耳尖和攥皱的校牌绳看得一清二楚。
“张老师找你说什么了?”他把三明治放回餐盘,抽了张纸巾擦手,动作慢得像在等妹妹自己开口。
沈雅咬了咬嘴唇,书包“咚”地砸在沙发上:“就...就说让我别管补习班的事,好好学习。”她摸出手机翻聊天记录,“我们班群里也有人说,今天下午张老师单独找了好几个被星启程骗过的同学谈话,语气都差不多。”
沈默的拇指在手机屏上敲了两下。
他记得三天前举报信发出时,市教育局官网的举报进度显示“已受理”,可此刻点开那个页面,进度条还卡在“处理中”。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住院时,护工阿姨总说“树大招风”,那时他听不懂,现在倒觉得这四个字像根细针,正戳在某些人的痛处。
“这是警告。”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们知道是你提供的线索,怕你继续闹大,所以先给你打预防针。”
沈雅的眼睛一下子瞪圆:“可...可我们有证据啊!教育局不是在查吗?”
“查是查,但查的人里未必全是干净的。”沈默扯过沙发上的毯子搭在妹妹肩上——她刚才进门时打了个寒颤,“等李婷的消息吧,她爸在教育局当科员,说不定能摸到点风声。”
话音刚落,手机在茶几上震得跳起来。
李婷的头像闪着红点,消息框里是段语音,带着电流杂音的年轻女声炸响:“哥!我爸说他们今天查星启程的账,发现好多笔转账都流向了‘佳和物业’,就是你们小区那个!可刚要深查,分管基础教育的吴副校长亲自打电话,说‘注意社会影响,别激化矛盾’。现在案子卡在区里了!”
沈默的指节抵着太阳穴。
十年前他被困在病床上,听护工们闲聊“现在的官啊,能捞一点是一点”,当时只当是市井八卦,此刻却在眼前连成了线——星启程骗学生的钱,物业在小区里搞霸王条款,两条线说不定都拴在同一条大鱼身上。
而这条鱼,正用“高考”这把刀抵着沈雅的后背。
“雅雅,你明天早自习把数学卷子拿给张老师看。”他突然说,“就说‘我哥说最近有个青少年综合素质提升计划,他医院的林医生觉得可能有问题,让我多留意’。”
沈雅眨了眨眼:“林医生?就是总来家里给你做复健的那个?”
“对。”沈默调出社区公告栏的照片——老陈刚才发的,红底白字的通知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区教育发展基金会主办,佳和物业协办,报名费一千二。我查了,基金会注册地址是环山路137号,去年就被列为废弃厂房;法定代表人叫周建国,和星启程的法人周德海是堂兄弟。”
他划开企业信用公示系统,屏幕上的信息刺得沈雅眯起眼:“换个壳子继续骗,对吧?”
“但他们怕的不是我们举报,是‘上级关注’。”沈默的指尖在“林医生”三个字上顿了顿,“张老师要是把这话传给吴副校长,对方就得琢磨——市医院的医生突然关注区里的项目,是不是有领导打招呼了?体制内的人,宁可信其有。”
沈雅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哥,你现在越来越像...像那种在幕后下棋的人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当棋子。”沈默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身去厨房热牛奶。
玻璃壶里的奶泡“咕嘟”作响,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机屏幕在茶几上亮起——老陈的消息:“小沈,公告栏的通知被人撕了半张,我拍了照片发你。”
他点开图片,模糊的镜头里,“综合素质提升计划”的“提”字缺了半边,倒像个“是”字。
牛奶的甜香漫进鼻腔,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听见母亲哭,是护工说“这孩子怕醒不过来了”,那时他多想喊一句“我能听见”;现在他能说话了,能行动了,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有些声音,得用最迂回的方式,才能传进该听的人耳朵里。
第二天清晨,沈雅出门时把校服领口理得格外平整。
她经过小区公告栏时瞥了一眼,那张红底通知还在,只是边角翘了起来,像只欲飞的蝴蝶。
而在三公里外的区教育局大楼里,吴副校长正对着手机里的消息皱眉——“市医院林某关注我区青少年项目”,后面还跟着个模糊的聊天截图。
他摸出保温杯喝了口茶,茶水有点苦,像他此刻的心情。
两天后,老陈拎着菜篮敲响沈家的门。
他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翘起几缕,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A4纸:“小沈,社区刚贴了新通知,说‘青少年综合素质提升计划’延期举办,具体时间等通知。”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我刚才在物业办公室门口听见,王经理骂骂咧咧的,说‘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市医院的关系户’。”
沈默接过那张纸,指尖扫过“延期”两个字。
窗外的阳光穿过纱窗,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想起昨夜林医生发来的消息:“今天查房时,有个教育局的老同事问我最近是不是在关注什么青少年项目。”当时他回复的是:“可能有人听错了。”
而此刻,他望着老陈鬓角的白发,忽然笑了。
那笑里没有温度,却带着点猫戏老鼠的狡黠——他要的从来不是掀翻整座冰山,只是给妹妹铺一段足够平整的路,让她的脚印,不会陷进那些见不得光的泥潭里。
至于那些藏在冰山下的暗涌
他望着茶几上妹妹的高考倒计时日历,3月21日,距离6月7日,还有78天。
足够他,再织一张更密的网。
老陈的菜篮在门把手上磕出“哐当”一声时,沈默正蹲在玄关给妹妹的运动鞋换鞋带——沈雅总抱怨新鞋磨脚踝,他昨晚翻出母亲旧丝巾,撕成细条缠在鞋帮内侧。
听见动静抬头,正撞进老陈发亮的眼睛,老人手里的塑料袋还滴着水,沾湿了裤脚也顾不上擦:“小沈!我刚买菜路过物业楼,看见辆黑商务车停在门口,车牌是京A开头的!”
他喘了口气,指节敲得门框咚咚响:“后车门下来三个人,领头那个穿灰西装,胳膊夹着公文包,周德海——就星启程那个老板!他居然跪在台阶上,双手举着一沓文件往上递!我离得近,听见他喊‘赵总您放心,绝对没漏底’!”
沈默的手指在鞋带结上顿了顿。
他记得三天前在企业信息网查到,星启程的母公司注册在京郊,法人是个叫赵宏远的人。
此刻老陈描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具象成一张网:周德海是网脚,赵宏远是网心,而他这只“意外撞网的飞虫”,正被网心察觉了动静。
“您坐。”他抽了张纸巾递给老陈擦手,目光扫过对方袖口沾的泥点——老陈总说“晨露里的菜最新鲜”,今早该是五点就出门了,“他们越急,越说明我们戳到痛处了。”
老陈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我活了六十八年,头回见这种场面!小沈啊,你这哪是清路障,分明是……”
“是敲山震虎。”
厨房传来瓷碗相碰的轻响。
沈云芳端着青瓷茶盘出来,鬓角的白发被蒸汽熏得微卷。
她把茶盏推到沈默手边时,指腹在他手背轻轻压了压——这是十年前他昏迷时,她每天给他做按摩的习惯动作,“我刚才在厨房听着,德海他娘上个月还来我这儿借醋,说儿子开补习班多体面。”
老陈识趣地拎起菜篮:“不打扰你们娘俩说话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沈默挤挤眼,“对了,我把刚才那幕拍了段视频,存在旧手机里锁着呢,要查的时候能用。”
门合上的瞬间,沈云芳的眼泪“啪嗒”掉进茶盏。
“妈?”沈默伸手去扶她,却被她反握住手腕。
她的掌心还带着茶盘的余温,像块化不开的软玉:“儿子……妈以前总觉得你得拼命追回来,可你现在……好像早就走到了别人前面。”
沈默愣住。
记忆里母亲最常说的话是“你睡了十年,得把十年的课补回来”,上个月他拒绝校招宣讲会时,她还红着眼圈说“妈是怕你被社会淘汰”。
此刻她的手指抚过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十年前插输液管留下的,“我昨天去菜市场,王婶说她闺女在互联网公司,每天加班到十点,头发掉得枕头都黄了。可你呢?你坐在沙发上翻半小时手机,就能让那些折腾了好几年的骗子慌成那样。”
她抽出手抹了把脸,笑出细纹:“我突然懂了,你不是躺平。你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看他们在泥里打滚。”
沈默垂眼盯着茶盏里的涟漪。
十年前他被困在病床上,听护士说“沈女士又在走廊哭了”,那时他多想说“妈我醒着”;现在他能说话了,却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不是站得高,只是在泥里泡得太久,早摸清了每个泥坑的位置。
“我没往前走。”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是母亲最爱的茉莉香片,“我只是在清路障。他们想收钱,可以;想骗人,可以;但别碰我和我在乎的人。”
沈云芳突然握住他的手。
她的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是前几天沈雅硬拉她去做的美甲:“以后你清路障,妈给你递工具。”
夜色漫进客厅时,沈默在阳台收衣服。
风里飘来楼下烧烤摊的孜然香,他望着对面楼里此起彼伏的灯光——有人在敲键盘,有人在吼孩子,有人在对着手机笑。
十年前他的视野只有天花板和吊瓶,现在他能看见整座城市的呼吸,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些光里,藏着多少双盯着他的眼睛。
手机在卧室震动时,他正给妹妹整理错题本。
屏幕亮起的瞬间,林医生的头像像团灼人的火:“脑科学研究所想见你,说你的神经活跃模式‘前所未见’。我帮你推了,但他们会再来。”
沈默的拇指在“删除”键上悬了三秒,又缓缓挪开。
他记得上周做脑CT时,仪器扫描了整整四十分钟,医生摘下眼镜揉眉心的动作——那是他昏迷时护工常有的动作,“怎么会这么清醒?”
他摸出充电器,金属接口磕在床头柜上发出脆响。
键盘在指尖跳跃:“告诉他们,我不是实验品,也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想安静活着的普通人。”发送键按下的刹那,屏幕自动熄灭,像只闭上的眼睛。
他拉上窗帘时,月光被挡在外面。
床头柜的电子钟跳到23:57,秒针走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从来不是物业或补习班——那些想把他“利用”起来的人,才是藏在阴影里的猎手。
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让所有人相信:他随时可以重新躺下,永远不再醒来。
闹钟在五点十七分准时响起。
沈默摸黑关掉铃声,套上运动背心走到阳台。
晨雾还没散,对面楼的窗户大多还黑着。
他扶着栏杆做拉伸,肩关节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这是十年卧床留下的老毛病,得每天活动才能缓解。
拉伸到第三个动作时,他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单元门口停住。
透过雾蒙蒙的玻璃,他看见两道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台阶上的一行水痕——像是有人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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