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隆山下来时,夕阳已经沉到山尖,把云海染成了橘粉色。贺延丁扛着轩儿的背包,嘴里还嚼着最后一块牛肉干,含糊不清地喊:“下次再来得带个野餐垫!山顶那石头硌得我屁股疼,飞宇你倒好,蹲那儿看云看了半小时,喊你吃火腿肠都不应!”
轩儿拍掉他肩上的草屑,从包里掏出瓶冰水递我:“别理他,他就是嘴碎。”她指尖碰过我手背时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攥着的梧桐叶上——叶子被我捏得发皱,第七根主脉却依旧显眼,“这叶子你揣一路了?山顶风大,别揉坏了,跟张一宁画的多像啊。”
我捏着叶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贺延丁突然凑过来,用胳膊肘撞我:“你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她?刚才在山顶,轩儿说要发朋友圈,你盯着手机屏幕半天,不就是想让她看见云海嘛!”我瞪他一眼,却没反驳——确实,轩儿举着手机拍云海时,我盯着取景框里的云纹,满脑子都是张一宁说“要把云海画得软乎乎”的样子。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轩儿拉着贺延丁往停车场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家那口子今晚要做红烧肉,飞宇你要不要来?”我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电脑包:“不了,明天还有个项目方案要改。”其实是怕看见他们俩的烟火气,更衬得自己这个漂泊的日子寡淡又冷清。
贺延丁还想说什么,被轩儿拽了拽袖子:“让他回去吧,他得自己琢磨琢磨。”临上车前,轩儿悄悄塞给我颗橘子糖,糖纸泛着柔和的橘色光泽:“之前有人跟我打听你,问你还爱不爱捡梧桐叶,我跟她说‘飞宇捡的叶子,能攒一抽屉’。”
车尾灯渐渐消失在山路拐角,我攥着橘子糖往公交站走,风里还带着山顶的松针味。等公交时,指尖反复摩挲口袋里的梧桐叶,叶梗上的绒毛蹭得掌心发痒,像张一宁当年轻轻戳我手背的力度。公交来了,投币时硬币碰到口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才想起这钥匙串上还挂着个小铁环——是当年张一宁画架上的零件,我捡回来挂了四年,从来没摘过。
终于到了小区楼下,楼道里飘着隔壁阿姨烧的红烧肉香,浓油赤酱的甜香混着八角桂皮的辛香,把人往家的方向拽。我掏出钥匙往锁孔里插,转了两圈,“咔嗒”一声脆响后,门轴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像外婆以前看见我回家时的轻唤。推开门的瞬间,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先涌过来,节奏慢得刚好接住我灌了风的疲惫——这钟是外婆走前留给我的,表盘边缘的漆掉了两块,指针上还沾着点我小时候画的墨水,却比手机闹钟更让人觉得“到家了”,至少这里的每一声滴答,都藏着旧时光的暖。
客厅的窗帘拉着半幅,夕阳从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拖出长条的光斑,像被剪断的金丝带,落在沙发扶手上那只洗得发白的小熊靠垫上。这靠垫是高二那年张一宁帮我缝的,当时我不小心把熊耳朵扯掉了,她抱着靠垫在画室缝了一下午,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耳朵里塞了片干梧桐叶,说“这样小熊也有梧桐叶啦”。我伸手摸了摸,叶子还在,隔着布料能摸到叶脉的硬,像她没说出口的关心。
我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帆布带撞得靠垫晃了晃,指尖刚好蹭到侧袋里的梧桐叶。摸出来看,还是兴隆山顶带回来的那片,叶边被风吹得有点卷了,第七根主脉的分叉却依旧清晰,像被人用铅笔细细描过,连分叉的角度都跟张一宁画里的一模一样。脱鞋时眼角扫到鞋柜上的旧画筒,银色金属壳子被岁月磨得发暗,边缘还磕了个小坑——是当年张一宁搬离画室时落下的,我后来偷偷打开过一次,里面卷着她没画完的兴隆山云海,铅笔勾的云纹旁,还留着她用橡皮擦过的淡痕,像没说出口的“我还想画”。
指尖碰上去,金属的冰凉顺着指缝钻进来,突然就勾住了回忆的线。第三次相遇的画面,像被风吹开的画纸,带着松节油的刺鼻味和雨后的湿香,猝不及防地铺在眼前。
那是高一上学期的周末,刚下过小雨,空气里飘着梧桐叶的湿香,地上的水洼里能看见梧桐枝的倒影。我攥着张一宁借我的铅笔刀往画室走,刀身是浅木色的,上面有她用马克笔画的小太阳,太阳旁边还写了个“宇”字,上次还我时她说“用着能开心点,像我在给你加油”。画室在教学楼后面的小平房里,门没关严,推开门时,松节油的刺鼻味里裹着低低的啜泣声,很轻,却能盖过窗外的雨声,像有人在耳边轻轻揉皱一张纸。
张一宁背对着我蹲在画架前,米白色的校服裙摆沾了点靛蓝色颜料,是她昨天调的“天空色”,肩膀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蝴蝶,翅膀耷拉着,稍微一碰就要散架似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画纸上是半幅梧桐叶,墨绿的轮廓被泪水晕得发蓝,第七根主脉的地方被橡皮擦得发白,纸纤维都露出来了,像块被揉皱又展开的棉絮。
手里的铅笔刀没拿稳,“啪”地掉在水泥地上,木柄磕出轻响,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刺耳。她猛地回头,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通红的眼睛,眼尾还挂着泪,睫毛上沾的泪珠没掉,像沾了露水的蜘蛛网,轻轻晃一下就会碎。看见是我时,她赶紧用手背抹脸,却越抹越花,黑色的睫毛膏在眼下晕出小圈,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花猫,连鼻尖都是红的。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发颤,指尖死死攥着画纸的一角,指节白得几乎透明,连手背的青筋都露出来了。我蹲下来捡铅笔刀,视线扫过她脚边的手机——屏幕亮着,通话记录停在“妈妈”,备注后面画着个小小的哭脸,是她常用的“委屈猫”表情包样式,屏幕还沾了点泪水,反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来还刀。”我把刀递过去,手指蜷了蜷,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鞋尖沾的泥点——是画室门口的红泥土,她刚才跑过来时踩的,“是不是画坏了?我帮你找新的梧桐叶吧,操场角落有好几片完整的,刚才来的路上还看见一片,第七根主脉特别直,跟你上次画的那片一模一样。”
她没接刀,反而把脸埋进膝盖,校服袖子蹭得膝盖上的颜料晕开一小片,像朵淡蓝的小花开在米白的布上。“我妈不让我学画了。”她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像被捂住的棉花,软得让人心疼,连呼吸都带着颤,“她说画画是歪路,不如把时间花在做题上,还把我的美术书、颜料都收起来了,连画夹都要扔……”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画夹敞着放在腿边,里面夹着张揉皱的美术兴趣班报名表,右上角“自愿报考”四个字被划了道粗粗的横线,墨迹还没干,边缘洇着一圈水痕——是她的眼泪吧,把纸都泡软了。她的手指还揪着画夹的边缘,指甲盖都泛白了,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那天下午,我们就那么蹲在画室的地板上,瓷砖的凉气透过校服渗进来,把膝盖冻得发麻。窗外的梧桐叶一片片飘下来,粘在窗玻璃上,像不愿离开的小手掌,雨水顺着叶子的脉络往下淌,在玻璃上画出细细的线。她没再哭,只是把我的铅笔刀攥在手里,反复摩挲刀身上的木纹,指甲盖蹭得木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偶尔还会揪一下校服的衣角,把布料揪出小褶子。
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却努力扯出个笑,小声问:“飞宇,你说我要是坚持画,会不会很自私啊?我妈说我不听话,说我只顾自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还咬了咬下唇,把嘴唇咬得发白。
我当时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口袋里还揣着早上捡的梧桐叶,是趁课间操捡的,叶梗上带着露水的凉,我掏出来递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她的手很凉,像刚摸过画室里的金属画架,还带着点颤抖。她接过叶子,指尖轻轻捏着主脉,没说话,只是把叶子夹进了画夹里,夹在那张揉皱的报名表旁边,像给委屈找了个伴。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本来要跟妈妈去美术老师家谈学画的事,结果在半路就吵了起来,她抱着画夹跑出来,连伞都没带,校服后背全湿了,头发梢还滴着水,却死死护着画夹,怕里面的画被雨打湿。
从那天起,我的状态就像被按了“慢放键”。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函数图像,我盯着那条曲线,却看成了梧桐叶的脉络,铅笔在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叶子,直到老师敲我桌子才回神;下课铃响,别人都去操场打球,我却总往梧桐林走,蹲在树下捡叶子,手里攒了一堆枯叶子,贺延丁过来拍我肩膀:“你捡这些破叶子干嘛?烧火吗?”我也不答,只是把叶子攥得更紧,直到叶梗扎进掌心。
连自习课都坐不住,总盯着窗外的梧桐林发呆,想象张一宁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捡叶子,会不会也想起那天的画室。贺延丁跟我说话,我半天没反应;轩儿给我带的豆沙糖糕,放在桌洞里凉了也没吃——以前我最爱吃这个,张一宁总说“你吃糖糕的样子像只小仓鼠”。
班主任像装了“天眼”,第二天早晨早自习刚结束,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薄荷茶香,是尤老师常喝的,他说“解乏,你们这群半大孩子,精力过剩,容易浮躁”。他坐在皮质运动椅上,面前摊着我的体能训练记录表,上面画着好几个向下的箭头,旁边还放着那只不锈钢保温杯,杯身上“强身育人”四个字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杯盖内侧还沾着点蛋白粉的痕迹。
见我进来,他放下红笔,指尖在教案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然后抬头看着我笑,眼神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我教了这么多年学生了,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最近上课总盯着窗外的梧桐林发呆,下课也爱往那边跑,作业错了一大堆,是不是在想张一宁啊?”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从耳朵根红到脖子,手里攥着的作业本都在抖——刚才进来时,尤老师递给我一杯温水,现在水杯晃了晃,水差点洒出来,溅在作业本的封面上,晕开一小圈湿痕。
尤老师没继续逗我,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翻旧的画册,是美术老师送他的,里面夹着张照片——是张一宁在学校拍的,她站在画室门口,手里举着幅画,画的正是兴隆山云海,画角还画了片小小的梧桐叶,第七根主脉特别清晰。“她找过我,跟我说了很多话。”尤老师把照片推到我面前,指尖轻轻点了点画角的梧桐叶,“她说有个周末,她在画室哭,有个男生陪她蹲了一下午,还送了她一片梧桐叶,说‘这片叶子的主脉很直,像你画的那样,别放弃’。她还说,就是那片叶子,让她没敢真的放下画笔。”
我的眼眶突然热了,视线模糊起来,手里的水杯捏得更紧,指节都泛白了。原来她还记得,记得那个雨天的画室,记得那片带着露水的梧桐叶,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还以为,她早就忘了。
尤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的手有点粗糙,却很暖,像外婆以前拍我后背的力度:“年轻人的喜欢,不是耽误学习的洪水,反倒是能推着人往前走的风。你要是真喜欢她,就把这份心思收进心里,好好做题、好好考试,等考上大学,再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她,跟她一起去兴隆山看云海,跟她说说你这些年攒的话,不好吗?”
走出办公室时,朝阳刚好把操场的梧桐树染成淡金色,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我打招呼。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梧桐叶,把它夹进了高三的数学课本里,夹在“三角函数公式”那一页——叶子的脉络和公式的线条重叠在一起,像两种力量紧紧贴在一起。
这个秘密我藏了好多年,没跟贺延丁说,没跟任何人说。我见过她最脆弱的样子,像株被风雨压弯的梧桐,枝桠都在抖,却还拼命护着怀里的画纸,那模样,比她笑的时候更让我记挂。而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份记挂不是负担,是能让我握紧笔、往前跑的力量,像梧桐叶的脉络,牵着我往有光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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