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血光却先于晨光撕裂了地平线。
凄厉的哭喊声从北原三屯的方向传来,惊醒了沉睡的营地。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灰蒙蒙的天空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赭红色。
老栓第一个冲了出去,当他踉跄着跑到屯口时,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五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里,每个人的喉咙都被一刀割开,伤口外翻,血流了一地,早已凝固成暗黑的色块。
屯里为数不多的几头耕牛和骡马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蹄印,一路向北延伸。
现场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带血的尘土。
三支箭矢深深地插在屯口的木桩上,尾羽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陈十三跟了上来,他一把拔下箭矢,看清箭杆上用刀刻出的狼头图腾时,双目瞬间赤红,青筋自脖颈暴起:“是北狄的杂碎!”
老栓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是北狄斥候……狼头箭,这是他们精锐斥候的标记。他们……他们在试探我们的虚实!”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赶来的屯民中蔓延。
刚刚才分到田地,看到一点活路的希望,转眼就被这血淋淋的现实击得粉碎。
“经略使大人!”陈十三“噗通”一声跪在随后赶到的萧锐面前,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请给末将一百人!不,五十人!末将愿立军令状,定将这伙杂碎的脑袋提回来,祭奠死去的乡亲!”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仇恨与怒火。
然而,一道清冷如冰的声音却在他身侧响起。“不行。”
霍清漪一身软甲,按剑而立,面若寒霜。
她甚至没有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径直锁定在陈十三身上:“北原军制未立,你非朝廷在编之将,他们也非朝廷在编之兵。无朝廷勘合兵符,擅自出境追击,形同叛乱,按律——斩立决。”
“你!”陈十三猛地抬头,怒视着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我等乡亲被屠,牲畜被抢,你却在这里跟我们讲朝廷的狗屁律法?”
“放肆!”霍清漪身后的两名亲卫“呛啷”一声拔出佩刀,杀气毕露。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都住手。”萧锐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这场争执,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离开过现场。
他蹲在尸首旁,捡起一根树枝,仔细丈量着地上那些杂乱脚印之间的间距,又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地势,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霍清漪冷冷地瞥向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萧大人,你若还想在北原活下去,就该清楚,你现在一兵一卒都没有。靠这些拿锄头的泥腿子,去跟草原上纵横的狼崽子拼命吗?”
萧锐没有回头,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出一条曲折的路线,将几个脚印最深的点连接起来。
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惊恐而又愤怒的脸庞。
“霍监军说得对,我们没有兵。”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北狄人想要的,是让我们在无尽的恐惧中崩溃,自己从这片土地上滚蛋。”
他走到那三支狼头箭前,伸手轻轻拂过冰冷的箭头。
“那我就给他们……一些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
三天后,一道奇怪的命令从经略使公所发出,传遍了整个北原六屯:全城收缴旧布、烂纸、竹篾,有多少收多少,可以用工分兑换粮食。
百姓们满腹狐疑,却还是将信将疑地把家里积攒的破烂送了过去。
只见郑文谦在公所前的空地上支起几口大锅,将收来的烂纸和树皮一同煮成粘稠的纸浆,再混入一种黄色的胶泥,搅拌均匀。
萧锐亲自上手,将这泥浆般的混合物均匀地涂抹在竹篾编成的骨架上,足足涂了三层,压制成一片片巴掌大的甲片,再用麻绳穿联起来,最后浸入滚烫的桐油中,捞出晾干。
一套看似粗劣不堪,却泛着油光的“纸甲”便成型了。
霍清漪站在远处的高坡上,看着这一切,秀眉紧蹙。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萧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用纸做盔甲?
这是疯了不成?
夜幕降临,陈十三按照萧锐的命令,挑选了五十名身强力壮的屯丁,在营地后的空地上秘密操练。
他们身上穿的,正是白天赶制出来的纸甲。
“十人一组,听我号令!”萧锐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持盾者在前,长矛在后!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一堵墙!进,则同进如山崩!退,则同退如潮水!”
所谓的“盾”,是几块绑在一起的厚木板,甚至还有人直接拿着翻地的铁铲。
所谓的“矛”,不过是削尖了顶端的长木棍。
霍清漪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暗处,当她看清那五十人笨拙却有序的进退步伐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分明是简化到了极致的“魏舒步阵”!
以步兵结阵对抗骑兵的古老战法!
虽然粗糙,但其核心的阵型和协同理念却一般无二!
此人究竟是谁?
怎会懂得早已失传的阵法?
更让她心惊的是,萧锐随后宣布的“军功令”。
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块刻着名字的木牌,名为“工分牌”。
“每完成一炷香的队列训练,记一分!夜间轮值巡逻一更,记两分!战时斩获,另有重赏!工分可随时到郑先生处兑换盐、铁、布匹,更可以为你们明年分授田亩时,增加田亩品级!”
此令一出,原本还有些怨言的屯丁们,眼中瞬间燃起了灼热的光芒。
盐、铁、好田!
这些都是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原本沉重的训练,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霍清漪藏在暗处,手心竟渗出了冷汗。
她终于明白,萧锐在做什么了。
他不是在练兵,他是在用最原始、最直接的利益,将一群乌合之众,锻造成一柄只听他号令的利刃!
第七夜,月黑风高。
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划破北原的宁静,三十余骑北狄斥候如鬼魅般再次扑向了二号屯。
他们轻车熟路,准备再来一次血腥的劫掠,将恐惧的种子深埋在这片土地。
当为首的狄骑冲入屯口时,异变突生!
“咚——!”
一声刺耳的铜锣声猛然炸响!
刹那间,屯口两侧的地窖、草垛、废屋中,猛地暴起数十条黑影!
他们身穿怪异的油光纸甲,手持简陋的铲盾和木矛,以十人为单位,迅速结成数个紧密的小型方阵,如一道道突然竖起的墙壁,死死堵住了狄骑的冲锋路线!
狄骑的首领一惊,随即狞笑起来。
一群穿着纸糊玩意儿的农夫也敢拦路?
他怒吼一声,下令放箭!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倾泻而下。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箭矢射在纸甲上,竟发出一连串“噗噗”的闷响,大部分箭头都被厚实坚韧又带着粘性的胶层黏住、卡住,失去了力道,软绵绵地掉落在地。
少数穿透的,也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造成致命伤害。
战马的速度被阵型所阻,狄骑的优势瞬间荡然无存。
“杀!”
陈十三双目血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率领着一支敢死队,利用狄骑陷入混乱的瞬间,如狸猫般从阵型空隙中扑出,他们不与马上的敌人缠斗,而是专攻马腹!
有人用铲子狠拍马腿,有人用尖木棍奋力捅刺马腹!
战马吃痛悲鸣,人仰马翻。
一名狄骑刚从马上摔下,便被数根木矛瞬间贯穿了身体!
混战中,陈十三更是悍不畏死,他死死抱住一名狄骑的小腿,任凭对方用马刀在他后背上乱砍,手中的短刀却狠狠扎进了对方坐骑的脖子。
战马轰然倒地,他翻身而上,一刀割断了那名狄骑的喉咙!
这场伏击战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幸存的十几名狄骑惊恐万状地拨转马头,仓皇逃窜时,地上已经留下了八具尸体。
天明清点战果,护卫队一方,仅三人受了无伤大雅的轻伤。
整个北原都沸腾了!
“经略使大人的兵,穿着纸甲打跑了北狄骑兵!”
“我们杀了八个北狄鞑子!”
百姓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扬眉吐气的狂喜。
那个在暗处默默观察着一切的赵万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冷汗浸湿了的后背。
他知道,萧锐已经不再需要依靠煽动民怨来巩固地位了,他……已经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刀!
当夜,废弃的守将府,地下密室。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巨大而扭曲。
萧锐手持一根炭条,在一面相对平整的墙壁上,画出了一幅简陋却精准的北原地图。
六个屯子、纵横的水渠、盐池的位置、废弃的冶炼作坊,都被一一标出。
陈十三、郑文谦、老栓,以及由各屯屯民们自己推举出来的两名德高望重的屯长,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今日,我宣布,成立‘朔方屯军’!”萧锐的声音在密室中回响,掷地有声。
“屯军下设左、中、右三队,陈十三为右队率!赵大山为左队率,李四狗为中队率!”他点的都是今天作战最勇猛,且在屯民中有威望的人。
“郑文谦兼任记功官,掌工分赏罚!老栓为后勤总管,掌粮草军械!”
最后,他用炭条重重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将六个屯子和所有资源都圈了进去。
“但从今天起,我们不叫官兵,我们有一个新的名字——护田军!”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
“记住!我们守的不是远在天边的朝廷,不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我们守的,是身后自己的田,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命!”
“愿为大人效死!”陈十三等人单膝跪地,声震屋瓦。
“不为我,为你们自己。”萧锐拿出一碗酒,划破指尖,将鲜血滴入碗中,“歃血为盟,共守家园!”
众人依次上前,饮下血酒,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在他们头顶的横梁暗影处,一道纤细的身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霍清漪的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剑鞘,剑鞘因为主人的激动而微微颤动。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萧锐建立的,根本不是一支军队。
这是一台……有明确目标、有归属感、并且懂得如何分配利益的……杀戮机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霍清漪的身影出现在密室门口。
她甲胄未卸,清冷的目光如出鞘的利刃,直刺萧锐。
“萧锐,你私画舆图,私建军制,私授官职,按大周律,罪可族诛。”
密室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萧锐却仿佛早有所料,他不慌不忙地从案几上拿起一卷早已备好的竹简,递了过去。
“霍监军请看,这是《北原护田军章程》,共十七条。内含兵员限额、粮饷来源、战后分利、以及受郡府和兵部双重节制等细则。此章程的抄录副本,已于三日前,八百里加急送往郡丞府与兵部备案。”
霍清漪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竹简,打开一看,上面的条条款款清晰严谨,竟是天衣无缝。
萧锐又转身,指向墙上的地图,手指点在了北方的草原深处。
“三天后,我会亲率一百护田军,去把北狄人抢走的牛羊……连本带利,一起拿回来。”
他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霍监军,你现在要抓我论罪,还是……等我回来,看看结果?”
霍清漪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眼神里充满了狂热与信赖的屯民,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良久,她忽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呛啷”一声,她解下腰间一枚小巧的银铃,抛给了旁边的陈十三。
“这是监军信物,见此铃如见我本人。”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若你们真能夺回牲畜,安然归来……我便亲自上书朝廷,请求将北原监军之职,改为协防。”
风,不知何时停了,天边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
萧锐走出密室,抬头望向被风雪笼罩的北方,那里是北狄人的营地所在。
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在严寒中消散。
“纸甲也好,铁甲也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今往后,这片土地的规矩,由我们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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