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宫门高耸。宣和殿前,雪如碎玉,层层叠叠地覆在青石阶上,又被风卷起,扑向那巍峨的飞檐斗拱。萧砚立于殿前,身形瘦削,斗篷早已被雪浸透,边缘结出薄薄一层冰壳。他未整衣冠,亦未掸雪,只将斗篷解下交予内侍,动作缓慢而沉稳,仿佛连呼吸都与这风雪同频。青灰儒衫尽染霜痕,左颊那道浅痕在宫灯下泛出微白,像一道被岁月遗忘的旧伤,悄然隐于眉骨之下。
他掌心贴着一枚铜符,冰冷刺骨,寒气自靴底直透膝骨,仿佛从大地深处渗出的阴寒,顺着血脉一路攀爬,直抵心口。那铜符非寻常信物,乃御前机要通行之印,刻有“戌七”二字,字迹深陷,边缘磨得发亮,似经年握于掌中,早已与皮肉相融。此刻它静静躺在萧砚掌心,却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他识海翻腾。
他闭了闭眼,眼前忽有残卷一闪——泛黄的纸页,墨迹斑驳,字如刀刻,标题四字:“火药避震运输法”。此卷非他亲见,而是自识海深处浮现,仿佛本就沉睡于魂魄之中,只待机缘唤醒。他不知其来处,亦不知其归途,唯知每每当宫中问及火器、机巧、军械之时,此卷便悄然浮现,如宿命低语。
殿内暖意如潮,炭火正炽,铜炉中松香袅袅,与龙涎香混作一处,氤氲满室。徽宗端坐案后,身披玄色龙纹常服,袖口金线细密,指间一管紫毫笔,正轻点画中漕渠。面前摊开一幅长卷,绢色清润,笔意繁密——正是《清明上河图》。画中山水城郭,舟车人物,纤毫毕现,虹桥横跨汴河,州桥夜市灯火如星,宣德门巍然如天阙。整幅画卷如活,仿佛能听见市井喧哗,闻见炊烟饭香。
“卿自边关归来,风尘未洗便入宫,朕心甚慰。”徽宗语气温和,目光却不离画卷,“然朕有一疑,久不得解:若火药自京西药库起运,经此三十六坊、九道关卡,如何安抵城南火器监?途中稍有震动,便成灰烬。卿可解否?”
萧砚垂目,心念微动。识海之中,残卷轻颤,一页倏然浮现——“火药避震运输法”。他不动声色,缓步上前,靴底踏在金砖上,无声无息。目光扫过画中街巷,朱笔在手,却未落。
“臣闻古法堪舆,察地势而避冲煞。”他低声道,声音如古井无波,“虹桥粮仓地基松软,车马过处震波叠起,若火药经此,必受激而燃。宜改道金水门外,沿石板渠行,地脉坚实,且避市井喧扰。”
徽宗不语,只以目示意,示意他继续。
萧砚再指画中州桥:“州桥夜市人烟稠密,灯火交错,夜半巡丁敲梆,声波扰动空气,亦可引燃火药蒸气。故转运当在辰时初刻,市未开、人未聚,以陶瓮分装,瓮外裹棉,瓮内衬软草,三瓮一组,悬于木架之中,行如浮舟,减震避冲。”
徽宗眼中微光一闪,似有惊异,却仍不动声色。
萧砚再指宣德门:“瓮城四面高墙,回声聚气,若车轮碾石,声波共振,火药易自燃。宜于门外设中转仓,卸货后由禁军短途手抬入城,虽费人力,然万无一失。”
话音落,殿内寂然。炭火噼啪一声,火星跃起,映在徽宗脸上,忽明忽暗。他凝视画中宣德门,指尖轻抚朱笔圈点之处,良久方道:“此策细密如织,非亲历火器之险者不能言。然朕未曾授卿火药监之职,卿何以知此等机密?”
萧砚躬身,衣袖垂落,遮住掌心铜符:“臣曾读前朝《军器志》,中有‘震引火’之说,故敢妄测。”
“《军器志》?”徽宗轻笑,笑声如冰裂玉碎,“那书早已散佚,连秘阁都不存半卷。卿从何处得见?”
萧砚不答,只将朱笔归于笔架,动作从容,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袖中铜符微沉,似有回应,竟与识海残卷隐隐共鸣,如心跳相和。
徽宗忽抬手,命内侍取一木匣。匣为紫檀所制,雕工精绝,锁扣处嵌有铜环,环上刻八卦纹。内侍双手捧上,徽宗亲自启锁,匣启,一具铜制小器置于案上,轮轴咬合,铜管盘绕,底座燃炭,水汽渐升。
“陈卿亦有献。”徽宗道。
陈无咎自殿角出列,素麻深衣不染尘,身形挺拔如松,袖中算尺微露,指尖沾墨,似刚从图纸中抽身。他俯身启阀,蒸汽骤涌,齿轮转动,小车竟自行前行三尺,撞柱而止,发出清脆一响。
“此为‘蒸汽机’。”陈无咎声如击磬,字字清晰,“可代牛马之力,运重物于险道。若用于军中,辎重可日行百里,不劳民力。臣请设讲武堂,专授此技,以实边备。”
殿内众人皆惊,有老臣低语:“奇技淫巧,岂可入宫?”亦有年轻官员目露神光,似见天工之妙。
徽宗凝视那机,目光渐冷。忽而铜管崩裂,蒸汽喷射,近侍惊退,炭火溅落毡毯。内侍急扑火,殿中一阵骚动,宫女低呼,宦官奔走。
“奇技淫巧!”徽宗拍案而起,声如雷霆,“祖制以礼乐治天下,岂容此等机巧乱纲?此物易启僭越之心,动摇国本。收之,焚于殿外。”
内侍捧机欲退,陈无咎却未动,反跪地叩首,额头触地,声音沉如铁石:“陛下!此非玩物,乃强国之基。今日焚之,明日敌以机攻我,何以御之?火器已现,骑兵将衰,若不早变,汴京危矣!”
“退下。”徽宗声冷如铁,“朕不杀直言之臣,然亦不容妄议祖制之人。”
陈无咎起身,面无惧色,却不再言。他望向萧砚,目光如刃,似要剖开那层儒衫,直视其魂。
萧砚垂首,袖中残卷忽有微烫,似与某物共鸣。他不动声色,随陈无咎退至殿门。
内侍正欲合上紫檀书柜,一道暗格微启,半卷焦黄纸页露于其外。绢质粗粝,边角残缺,其上篆印四字——“天工开物”。
萧砚脚步一顿。
那纹路,那墨痕,那残缺的边角,竟与他识海之卷如出一辙。唯气息更为古老,似经百年尘封,又似曾浸过龙涎香与铁锈。他几乎能嗅到那纸页上残留的硝烟味,听见火药爆燃的轰鸣,看见无数工匠在暗室中伏案疾书,将天工之术刻入残卷。
他未多看,只整衣正冠,随陈无咎步出宣和殿。
宫墙之下,风雪更急。两人并立暗处,宫灯映雪,光影斑驳,如刀刻于地。远处鼓楼更鼓声沉,三更已过,万籁俱寂。
“你看见了?”陈无咎低声,声音几乎被风雪吞没。
“看见什么?”萧砚反问,目光投向远处宣和殿的窗棂,烛火未熄。
“暗格中的残卷。”陈无咎目光如炬,“与你常言‘古籍’同源。你识得那字——‘天工开物’,对不对?”
萧砚不语,袖中铜符微颤,似有感应。
“皇帝藏此卷,非为赏玩。”陈无咎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他在找什么。或者,他在等什么人,带来另一半。”
萧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夜:“他不需要等。他已有半卷,足可窥天机。召我入宫,非为考校火器,实为试我——是否知之太多,或知之太少。”
“那你为何不露破绽?”陈无咎盯着他,“你明明知道那些火药运输之法,绝非古籍可载。那‘浮舟减震’之术,乃我师门秘传,连讲武堂都未授。你从何得知?”
萧砚缓缓抬手,指尖抚过左颊那道浅痕,仿佛在触碰一段被遗忘的记忆:“因为我也是影子。”他握紧铜符,“影子不能有光,只能随光而动。”
陈无咎冷笑:“那你可知道,那半卷残卷,为何会有‘戌七’玉佩的暗记?我在内侍省的旧档中见过——那是先帝遗物,曾属御前机要,后随一桩火药案失踪。二十年前,京西药库大火,三百工匠焚于一夜,火药案牵连甚广,主审官暴毙,卷宗尽毁。而‘戌七’玉佩,正是那夜唯一未被焚毁之物。”
萧砚眸光一凛,识海之中,残卷再度浮现,一页缓缓展开,赫然有“戌七”印记,与玉佩同源。
“二十年前,先帝曾召一异人入宫,授以秘令,命其研‘天工之术’。”陈无咎低语,“那人通晓火器、机巧、天文、地理,自称来自‘后世’。先帝信之,命其编纂《天工开物》,欲以技强国。然此人半年后暴毙,卷佚散,宫中讳莫如深。若我所料不差,那半卷,便是当年遗物。”
风雪扑面,萧砚忽觉怀中残卷再烫,如心火燃起。他想起边关烽燧下那具守卫的尸体,想起玉佩上“戌七”二字,想起徽宗接过玉佩时那一笑——不是惊,不是怒,而是释然。
原来一切早有伏线。
皇帝知道火器私造,知道内侍越权,甚至知道蔡京敛财。他赐密令,非为铲除奸佞,而是要一个能查而不言的人——一个影子,替他触碰那些不可言说的真相。而萧砚,正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他并非凭空得见《军器志》,也非偶然识得火药之秘。那识海中的残卷,本就是“天工开物”的另一半,自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中,随异人魂魄流转,穿越生死,落入他识海深处。他本是边关守将之后,幼时家中遭难,被一游方道士所救,带入深山。道士临终前,将一枚铜符与一段记忆封入他识海,只道:“你非今人,乃承命者。”
他不信,直到第一次在火药库外,听见“震引火”三字,识海轰然炸开,残卷浮现。
而此刻,那半卷残卷藏于御书房暗格,供于龙案之侧,竟与他识海之物同出一源。
是谁,在二十年前点燃了第一缕火种?
是谁,让这残卷跨越生死,落入他魂魄之中?
风雪中,陈无咎忽然低语:“皇帝也在试你。试你是否真的只是影子,还是……另一个持火者。”
萧砚抬眼,望向宣和殿深处。
灯火未熄,窗影如墨。一道人影立于案前,正缓缓合上紫檀暗格,袖中似有微光一闪。
那不是玉佩。
是半卷残页的边角,在烛火下泛出暗金。
翌日,雪止。
萧砚奉诏再入宫,却非宣和殿,而是秘阁偏殿。殿内无炭火,冷如冰窖,四壁皆为书架,架上空空如也,唯中央一案,置一青铜匣,匣上锁链缠绕,符箓封印。
“打开它。”徽宗立于窗前,背对阳光,身影如剪。
萧砚上前,铜符贴匣,锁链应声而解。匣启,内无他物,唯有一枚玉简,其上刻“天工”二字,字迹苍劲,似以血书成。
“这是另一半。”徽宗转身,目光如炬,“昨夜,朕焚了蒸汽机,却留了此物。朕知你识得其中奥秘,故召你来,非为试,而为托。”
萧砚跪地,双手捧简:“臣不敢。”
“你敢。”徽宗俯身,将玉简放入他掌心,“朕知你非今人。你识海之卷,乃异人所遗。他临终前,将‘天工’之术分作两半,一半藏于宫中,一半寄于魂魄。你便是那承命者。”
萧砚指尖微颤,玉简竟与识海残卷共鸣,如两股溪流汇合,轰然贯通。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火药配方、齿轮图样、蒸汽机结构、火炮铸造之法、飞鸢升空之术……乃至一座未来之城的轮廓,钢铁巨兽奔行于铁轨之上,空中飞舟如鸟穿梭。
他猛然睁眼,冷汗涔涔。
“朕不求变革。”徽宗声音低沉,“朕只求存。存此术,待后人。若天下大乱,火器横行,或有贤君能用此术,救万民于水火。”
“臣……愿守此秘。”萧砚低头。
“非守。”徽宗摇头,“是传。你将入讲武堂,授机巧之术,暗中培植人才。朕已命陈无咎复职,你二人,一明一暗,一火一影,共掌‘天工’。”
萧砚抬头,见徽宗眼中竟有泪光。
“二十年前,朕未能救那异人。”他低语,“今日,朕不能再失火种。”
风起,吹开窗棂,玉简在掌心微烫,如心跳。
萧砚走出秘阁时,阳光破云而出,洒在宫墙之上,雪光如银。
他握紧玉简,袖中铜符轻响。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影子。
他是火种的守护者,是未来的引路人。
而那半卷残页,仍在宣和殿的暗格中,静静等待,等待另一段命运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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