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连着一个小院和一间小小的、独立在院子角落的旧瓦房。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几丛兰草在料峭春风中低垂着叶片。门框两侧的旧对联早已褪色模糊,上面还能隐约辨认出端正遒劲的毛笔字迹。
闻溪推开那扇嘎吱作响、似乎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陈年墨香和干燥纸张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混合着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樟脑丸清苦气息。
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吊在屋梁下,光线昏黄浑浊,照亮了一个极其私密又有些杂乱的空间。这里与其说是书房,更像一个被旧时光凝固了的角落。东西两侧是顶到天花板的沉重书架,上面的书册有些陈旧泛黄,排列得倒还整齐。书架之间的地上放着一张铺着厚毛毡的宽大旧书案,桌角堆着不少裁好的宣纸和几方沉重的石砚台,砚池里干涸着深色墨迹。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做木工活用的零散工具。
空气似乎凝滞不动,沉静如水,连尘埃都悬浮在这片昏黄的光影里。
闻溪径直走到靠西墙书架最靠里的位置,蹲下身。角落的地板上码放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纸箱。其中一只瓦楞纸箱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灰,箱盖边缘还带着明显的磨损和裂开的折痕。
他极其小心地将纸箱拖出来。灰尘在昏黄的光束下乱舞。打开箱盖,里面严严实实塞满了整整齐齐的牛皮纸信封。每一个信封都是那种老式文具店常见的、朴素的、毫无装饰的模样。
他拿出最上面的一封。纸页因为时间的沉淀而显出柔和的黄褐色,墨迹渗透纸背的深处。信封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铅笔极其轻微地标注着一个日期。他动作轻柔地展开信纸,生怕动作稍大就会惊扰纸上沉睡的墨痕。
字迹是熟悉的。清瘦舒展,笔划里带着一种克制中的力道,字与字之间的结构极为工整严谨,像在书案上精密排布的棋局:
“周日下午,又去了老馆。
三楼靠窗的位子,光很足,金粉一样落满了桌子。
空椅子对着窗外梧桐的细枝,
枝上停着只小鸟,圆脑袋,抖抖羽毛,
侧头看了我好一阵。
你不在的第67个周末,
窗边的光就只是光,
没有你的眼睛映着,
颜色都淡了……”
每一个停顿,每一处笔锋微妙的顿挫转折,都清晰地指向七年前图书馆那个安静得如同水中倒影的侧脸。字里行间那近乎固执的凝望,那浓重得无法化开的情绪,像是从岁月深处蔓延出来的藤蔓根系,缠绕在每一个墨字的缝隙里。
纸张发出细微的、干燥的摩擦声响。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俯身阅读的、专注沉静的侧脸轮廓。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信纸上那句“颜色都淡了”的末尾处一点极其轻微的墨渍洇染,眼底映着纸上清隽的字迹,涌动着深潭暗流。
这小小的一隅,隔绝了堂屋的暖融人声和电视里元宵晚会的喧嚣。只有瓦楞纸箱里那些层叠堆积的沉默信封,和纸上无声流淌过岁月长河的、浓重到几乎溢出纸面的暗涌情绪。他缓慢地站起身,那封信被他极其珍重地折好,放回原处。又从一个不起眼的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样式极其古朴的长条形丝绒盒子。
盒子墨绿色的绒面已经有些磨损陈旧,边角露出一点衬里的浅金色,上面的金色搭扣也带上了温润的包浆光泽。它看起来分量很足。
……
厨房里的白瓷盘子里,剩下的几块桂花糯米糕已经微微冷却,像蒙上了一层薄纱。堂屋里八仙桌上的点心碟子也被老太太推得离顾夏更近了些。屋里很暖和,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某地方台的元宵晚会重播,欢腾的背景音乐敲锣打鼓地响着。
顾夏小口小口吃着那甜糯得恰到好处、桂花香浓郁的糕点,胃里暖融融的,耳朵却支棱着,听着门帘另一侧隐隐传来的水流声和锅铲轻碰的动静。老太太坐在她对面的圈椅里,手里忙活着穿针引线,正缝补着什么布料,嘴里也不闲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她,目光亮亮的,毫不掩饰那纯粹坦然的喜爱与好奇。
“丫头啊,阿溪打小就那样,脾气倔,主意硬!”老太太把线捻细了,往针眼里穿,一边絮絮叨叨,“跟他那个早早去了的爷爷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自己认准的事儿啊,旁人说破天都不顶用!也就你……”她抬头,布满细纹的眼角弯起来,“我看得出,他待你不一样!”
这话说得太直白,顾夏捧着那块还没吃完的糕点,脸又微微烧了起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厨房那边门帘唰地被掀开了。闻溪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走了进来。
浓郁的、深红色的红豆沙汤里,沉浮着几颗饱满圆润的雪白汤圆,蒸腾起一团甜蜜的白色水汽。他把碗轻轻放在顾夏面前,碗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刚煮好的,”他的声音在电视背景音里显得异常平稳低沉,带着一点不容置疑,“趁热吃。”
顾夏抬起头,目光和他交接了一瞬。他那双深黑的眼睛在堂屋更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还带着一点刚从昏暗环境走出来残留下的湿意。只一瞬,他便移开了视线。
老太太也抬头看了看他端来的碗,目光掠过那红白甜香,又飞快地回到闻溪脸上。她手上缝补的动作停了停,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闻溪的脸上转了一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情绪变化——那平静表面下努力压抑的、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和深不见底的暗流。
老太太没点破,只是把手里的针线和布料往旁边小篾篮里一塞,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线头:“你们俩说说话!汤圆碗放着别管!我去后头看看我泡的那几罐子酱菜!”她动作利落地站起身,直接绕过两人掀开那道通往后院的深蓝色旧棉布帘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隔开两个空间的月亮门廊下。
堂屋里瞬间只剩下电视晚会背景里热闹的歌声笑声,和两人之间一触即破的安静暖流。那碗红豆沙汤圆在眼前袅袅地升腾着甜蜜的香气。
顾夏下意识地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碗里浓稠的汤汁。她的视线低垂,没有立刻去吃汤圆,注意力却全然被桌角那份沉默而突兀的存在吸引了。
一个墨绿色的老式丝绒长盒被闻溪悄无声息地搁在了八仙桌靠近他那头的桌面上。那颜色过于沉暗,与满桌清亮的杯碗碟格格不入。丝绒的质地在灯光下泛着极为内敛的哑光,盒盖上的陈旧搭扣闪着温润幽微的金泽。它没有任何标签或花纹,却像一枚沉入深水的古币,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落进了空气里。
顾夏握着瓷勺的手指微微紧了紧,视线终于从那盒子暗沉的丝绒表面移开,抬起,有些迟疑地看向闻溪。
他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的红木方凳上,目光垂落在那个墨绿色盒子上,眼神沉静专注。然后,他伸出左手,手指修长干净。他的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盒子表面磨损得有些光亮的绒面,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类似珍抚旧伤疤的珍重和奇异的温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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