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斑剑的剑尖还在微微震颤，仿佛仍残留着某种未尽的预兆。顾清歌盯着那道从自己掌心渗出、缓缓爬向水晶棺的血线，喉头一紧。血珠沿着地面蜿蜒前行，像是一条微小的蛇，在青铜纹路上无声游走，最终没入棺底缝隙，消失不见。
他想抬脚碾断它，可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更深的、源自血脉的悸动。那滴血，似乎唤醒了什么。他能感觉到胸口的黑玉正在轻轻跳动，与心跳逐渐同步，如同另一颗心脏开始苏醒。
苏月璃的手指正死死按在丹炉边缘，指尖的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裂开的皮肤下渗出新的血丝。她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额角青筋暴起，呼吸短促而灼热。炉身突然发出一声低鸣，像是沉睡千年的魂魄被惊扰，又似远古钟声自地脉深处传来，震动四野。
她眼神一凝，嘴唇微启，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锁链……和炉底的符文是同一种纹路。”
话音落下，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炉盖上。丹炉“嗡”地一震，铜绿剥落，露出底下深埋的古老铭文。炉底“三才盟”三个字骤然发亮，金光流转，竟如活物般扭动起来。紧接着，一股热流顺着她的手臂窜上来，直冲脑门，眼前瞬间炸开无数画面——残破的药庐、翻倒的鼎炉、满地枯骨，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火光，手中握着一卷焦黑的竹简。
纳兰雪察觉不对，侧头看去——苏月璃的鼻孔里已经开始往外冒血，一滴接一滴，落在青铜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更诡异的是，她原本乌黑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像火苗顺着发丝往上烧，由根至梢，染成一片赤焰般的色泽。
“你在干什么！”纳兰雪厉声喝道，一步欲上前，却被无形气场弹开半步。
苏月璃没答，只是抬起手，将整只手掌按进丹炉口。刹那间，炉中火焰翻腾而起，颜色由赤转紫，最后竟成了深沉的墨黑，如同凝固的血块在燃烧。那不是凡火，也不是地心真炎，而是某种以精血为引、以命格为薪的禁术之火。
“以身为引……”她喃喃道，声音空灵如梦呓，“祖爷爷说过，只有血够烫，火才会听话。”
那团紫黑色的火焰猛然窜出，缠上其中一根主锁链。金属接触火焰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滋啦”声，黑烟滚滚升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药腥味——那是千年药材焚尽时的味道，夹杂着龙骨焦香、霜蕊灰烬、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人魂气息。
锁链表面的“囚”字开始扭曲、剥落，化作飞灰飘散。可就在此刻，火焰并未停下，反而顺着苏月璃的手臂逆流而上，沿着经脉往心脏方向蔓延。她整个人猛地一抖，瞳孔骤然失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嘴里却开始念叨一些古怪的名字：
“龙骨藤……三百年陈……藏在东山第七层岩缝里，晒了七天半日光……”
“曼陀霜蕊，凌晨三点十七分采摘最佳，迟一秒香气就会偏左三分……”
她像是在背一本不存在的药典，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空，仿佛灵魂正在被某种力量抽离。每一句话出口，她的生命力便削弱一分，发梢的红色也愈发黯淡，如同燃尽的余烬。
顾清歌心头一跳，想冲过去拉她，却被纳兰雪一把拽住手腕：“别动！她现在听不见你！这是‘焚心唤灵’，外力介入只会让她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丹炉上方忽然浮现出一道虚影。
那是个佝偻的老头，拄着根药锄，右腿处缠着一圈会变色的草藤，脸上皱纹堆叠，可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宛如两盏不灭的魂灯。他张嘴一吼，声音却不从喉咙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震荡开来，震得整个祭坛都在抖，连空气都泛起波纹。
“住手！”虚影怒喝，手中药锄一挥，一个酒葫芦凭空出现，壶口喷出一道银白气流，直扑丹火核心。
那气流里竟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丹香，与紫黑火焰一碰，顿时激起层层涟漪。火焰剧烈晃动，终于被逼回炉口，缩成一团不安分的火球，不甘地跳动着。
老者低头看着苏月璃，眼神复杂，有痛惜，有责备，更有深深的无奈。“傻丫头，你还不到时候。”他声音低了下去，“可你偏偏选了这条路。”
苏月璃眨了眨眼，似乎恢复了一瞬清明，抬头看向虚影，唇瓣微动，吐出两个字：
“……爷爷？”
老人没应，只是伸手轻轻一点她的眉心。那一指落下，她额头的胎记猛地亮了一下，形如古莲初绽，随即所有异状戛然而止——头发颜色渐褪，鼻血止住，连呼吸都平稳下来。
可就在下一刻，老人的身影开始模糊，边缘如烟散开，仿佛风中的烛火，即将熄灭。
“记住……”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几近呢喃，“火不是用来烧别人的，是用来照自己的路。”
最后一缕光影消散前，那柄药锄轻轻敲了下丹炉底部。刻着“待玄天归来”的地方，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如同星子坠入深潭，转瞬即逝。
没人说话。
只有丹炉还在微微震动，炉火虽已收敛，却依旧泛着幽暗的紫意，像是蛰伏的兽，在等待下一个献祭者。
纳兰雪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几根已被烧得发脆的锁链，又看向水晶棺中那只微微弯曲的手指。时间不多了。她能感觉到，这座祭坛的封印正在崩解，每一道符文都在龟裂，每一寸土地都在低吟。
她抽出烟杆，一步跨出，直奔最后三环锁链交汇处。杆尖精准插入缝隙，她咬破嘴唇，一口血喷在杆身上。幽冥气顺着翡翠杆迅速渗透进去，金属发出细微的腐蚀声，像是冰块在热水里融化，又似朽木被虫蚁啃噬。
顾清歌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始终盯着棺中的自己。那具身体的眉心裂痕深处，黑玉正在缓缓转动，频率和他的心跳渐渐重合。每一次搏动，都让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撕裂感，仿佛有另一段记忆正试图挣脱束缚，强行回归。
“别看它。”纳兰雪冷声提醒，同时反手一扬，黑绸如鞭抽出，狠狠抽在苏月璃后背。
“啊！”苏月璃痛呼一声，彻底清醒过来，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丹炉上，嘴角溢出血沫。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颤抖着摸了下鼻尖，发现又有血渗出来。她没擦，反而凑近闻了闻，低声呢喃：
“铁皮石斛……加半钱朱砂，能压住心悸。”
她的眼神仍未完全聚焦，但意识已在回归。刚才那一瞬，她看到了太多——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些早已湮灭的配方，还有那个站在药庐前、背对她念咒的老者……他是谁？为何称她为“传人”？
就在这时，最后一道锁链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断了。
整座祭坛猛然一震，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炽热的地气喷涌而出。水晶棺轰然炸裂，碎片四溅，划破空气发出尖锐啸声。一股炽热的气浪席卷而出，吹得三人衣袍猎猎作响，发丝狂舞。
柳如烟站在高阶阴影处，红衣翻飞，嘴角笑意更深，却没有上前。她袖中的双生链刃悄然滑入掌心，寒芒隐现，仿佛也在期待着什么。
棺中那具躯体缓缓睁开了眼。
不是活人的那种睁开，更像是机械般精准的动作。眼皮掀开，露出一对没有瞳孔的眼球，纯白如瓷，映不出任何光影。
然后，它坐了起来。
动作僵硬，关节发出“咯吱”声，像是多年未用的木偶被人强行拉动。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五指一张一合，仿佛在测试这具身体是否还能运转。指尖划过胸口，留下五道浅痕，却没有血流出——皮肤下流动的，是黑色的雾。
顾清歌终于动了。
他往前踏出一步，锈斑剑横在胸前，剑尖微微下垂，指向地面。这个姿势是他每次准备拼命时才会摆出的架势。剑身上的锈迹不知何时开始脱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纹路，如同沉睡的龙鳞正在苏醒。
“你是谁？”他问，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利。
那具身体转过头，面对着他。嘴角一点点向上扯，形成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笑容，僵硬而诡异。
“我是你忘掉的那部分。”它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腐土的气息，“也是你一直躲着的那个人。”
顾清歌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剑。
指节泛白，剑柄上的古老符文微微发烫。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复活，也不是寻常的夺舍。这是“另一半”的归来——那个曾在九死一生之战中为他挡下致命一击、被世人宣告陨落的另一个“顾清歌”。
他曾以为那是幻觉，是执念所化。可此刻，对方的存在如此真实，连空气中弥漫的气息都与他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阴冷与死寂。
苏月璃靠在丹炉边，手指悄悄摸了下鼻尖，确认不再流血后，才缓缓闭眼调息。她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已非她所能插手。但她仍默默掐了个指诀，将最后一丝药息藏入袖中——那是她用自身精血炼化的“归元引”，关键时刻，或许能唤醒真正的顾清歌。
纳兰雪站在顾清歌侧后方，烟杆只剩半截，黑绸缠臂，紫瞳紧缩。她能感觉到体内幽冥气在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它。那不是敌意，而是一种古老的共鸣，仿佛她体内的血脉本就属于这片祭坛，属于这场轮回。
柳如烟站在高阶，双生链刃仍藏在袖中，她看着那具坐起的肉身，轻声道：“终于……开始了。”
顾清歌的左耳垂忽然一阵剧痛，朱砂痣变得滚烫，如同烙铁贴肤。他体内的黑玉也开始共鸣，胸口像是被无形之手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那具身体缓缓抬起手，掌心朝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顾清歌的脚往前滑了半寸，锈斑剑随之微抬，剑尖不再垂地，而是对准了那双无瞳的眼睛。
风停了。
火静了。
连时间，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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