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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罪,人间失格 第十章 雨夜拾荒

暴雨砸在平安城破败的瓦顶上,像是千万只鼓槌在发疯。天早就黑透了,墨汁一样泼下来,又被横着扫的雨线割得支离破碎。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带着土腥味和不知哪家馊水的酸腐气,撞得我手里那盏气死风灯的光晕像个醉汉,在泥泞的石板路上东倒西歪。

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西那片烂瓦寒窑里钻,心里头窝着的火比这破灯苗还弱。孟叔那老鬼,一张嘴就是“凤凰山”,闭了嘴就甩脸子。凤凰山?老子命差点丢那儿!就换来华叔一句“豆芽菜”和那本滑腻腻的破书!操!

“哗啦——”

一声闷响,不是雷,倒像是什么重物栽进了水坑里。

我下意识地把灯往前一送。昏黄的光圈猛地刺破雨

她(或者他?)跪在那里,膝盖深深陷在冰冷的泥水里,单薄的背脊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微微抽搐,像一株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枯草。一块歪歪斜斜的破木牌插在她面前的地上,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勉强能看出“卖身葬父”几个墨痕。

又是一个被这世道嚼碎了吐出来的渣滓。

我脚步顿住了。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来,流进脖子里,激得我一哆嗦。心底那点被孟叔

我抬脚就想绕过去,眼不见为净。这破城里哪天不死人?哪天没卖儿卖女的?老子又不是菩萨!

就在我侧身挪步的瞬间,风灯的光晕又晃了一下,恰恰掠过那跪着的人影的脸。散乱的湿发被风撩开了一瞬,露出一小片额头。那皮肤在泥污下显出惊人的惨白,而一双眼睛却猛地抬了起来。

黑!

浓得化不开的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没有哀伤,没有祈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彻彻底底的死寂。那死寂深处,却又像埋着一点未熄的余烬,微弱地、固执地,映着那一点昏黄的灯火。

那双眼睛撞上我的视线,只一瞬,便又垂了下去,重新没入湿发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我的心口却像是被那死寂狠狠攥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猛地涌了上来。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悚然。十年前那个雨夜,冰冷的刀锋,爹娘倒下的身影,还有自己那双浸在血泊里的眼睛……操!我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翻涌上来的记忆碎片甩掉。

鬼使神差地,我往前又挪了一步,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咕叽”一声闷响。昏黄的光圈彻底罩住了她。

她没动,只是那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肩膀,似乎更用力地绷紧了些,细微的颤抖传递出来,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挣扎的叶子。

“喂。”我开口,声音被雨声盖得有点模糊,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干涩,“多少钱?”

她垂着的头微微抬了抬,湿漉漉的头发缝隙里,那点尖瘦的下巴颏露出来。一个极轻、极哑,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声音飘出来,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

“公……公子……买我罢……只……只值两钱银子……”

两钱?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两钱银子?够买几个硬得像石头的粗面馍?连棺材板的一角都买不来!这丫头是饿疯了还是傻透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又“噌”地冒了上来。这该死的世道!活生生的人,贱得像路边的野狗!孟叔华叔那帮老鬼算计老子,这破老天也不消停!

“两钱?”我嗤笑一声,雨水顺着嘴角流进去,又冰又涩,“两钱银子买你一生?够不够?”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他妈是什么混账话?跟华叔那老鬼学的刻薄?

那跪在泥水里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被我这句混账话抽了一鞭子。她倏地抬起头,湿透的乱发贴在额前,那双死寂的黑眼睛再次露出来,死死地盯着我,里面那点余烬像是被我这把邪火猛地一吹,“腾”地燃起一簇微弱的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凶狠的执拗。

“够!”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像淬了火的铁片刮过骨头,“公子给钱,阿蛮的命……就是公子的!”

阿蛮。她叫阿蛮。

这名字像块粗糙的石头,砸进我心里,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命?又是命!老子自己的命都他娘的悬在裤腰带上呢!

看着她那双燃着微弱火苗、死死钉住我的眼睛,看着她跪在冰水泥泞里却挺得笔直、带着股子倔强凶悍的脊梁骨,一股混杂着烦躁、荒谬、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孤注一掷点燃的燥热,猛地冲上了头顶。

操!两钱就两钱!老子认了!

我烦躁地一把扯下身上的旧蓑衣,那粗糙的棕榈叶还带着我的体温和雨水混合的潮气。我甚至没弯腰,就那么带着点粗暴的意味,兜头朝她甩了过去!

厚重的蓑衣带着水汽和我的体温,“噗”地一声,像一张巨大的、带着庇护意味的网,罩住了那个在泥水里冻得快要僵硬的、小小的身子。

她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暖意撞得晃了一下,那双燃烧着执拗火焰的黑眼睛瞬间被蓑衣的阴影覆盖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粗糙的蓑衣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隔着密集的雨帘和昏黄的灯光,我看不清她蓑衣下的表情,只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在厚重的蓑衣里,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跟上!”我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嗓子被雨呛得发哑,也懒得再看她,攥紧了手里的风灯,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朝着狗窝的方向走去。

身后,只有哗哗的雨声,还有……一个细微的、努力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的、拖着沉重蓑衣的踉跄脚步声,紧紧咬着我的脚跟,像一条被雨淋透的、认了命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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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窝里更暗了。唯一的油灯被从破窗缝隙钻进来的风吹得奄奄一息,火苗缩成黄豆大的一点,挣扎着不肯熄灭,在墙上投下我和身后那个小小身影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我把那盏灌满了雨水、灯罩都裂了条缝的气死风灯随手丢在墙角,发出“哐啷”一声闷响。没回头,直接走到那张瘸腿的破桌子旁,背对着门口。

湿透的蓑衣被我粗暴地扯下来,随手扔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水渍。冰冷的雨水贴着里衣,黏腻地糊在皮肤上,冻得我牙关都有点发紧。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烦躁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砰!”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丫头又跪下了。

“把蓑衣挂门口。”我声音闷闷的,带着雨水的寒气,盯着桌上那点摇曳的灯火,“水桶在墙角,自己舀水,把自己弄干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语气硬邦邦的,“锅里还有点剩粥,灶膛里应该还有点余火,自己去热热。”

说完,我拉过桌边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腿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我闭上眼,用力搓了把脸,冰冷的雨水和脸上的油腻混在一起,滑腻腻的难受。

身后静默了片刻。然后,是窸窸窣窣拖动沉重蓑衣的声音,接着是门轴轻微的开合声。冷风卷着雨星子趁机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猛地一矮,几乎熄灭。片刻后,门又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喧嚣。

再然后,是墙角传来木桶挪动的轻微摩擦声,还有小心翼翼、压抑着的撩水声。

我靠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眼睛闭着,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丝动静。那撩水声很轻,很细,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生怕弄出太大声响的谨慎。偶尔夹杂一两声极力压下去的、被冷水激到的抽气声。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细碎的水声中缓慢爬行。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潮气、雨水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的苦涩味道?应该是墙角那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破皂角。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很轻,很慢,朝着屋角的土灶方向挪去。接着是锅盖被轻轻掀开的声响,木柴被小心拨弄的噼啪声。一股淡淡的、米粥被重新加热的温吞香气,混杂着湿柴燃烧的烟火气,极其微弱地飘散开来。

我依旧闭着眼,没动。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凤凰山那疯婆娘晃眼的屁股蛋子,一会儿是华叔刻薄的“豆芽菜”和桌上那两个刺目的灰字,一会儿又是刚才巷子里那双死寂又燃烧着执拗火焰的黑眼睛……还有那件被我甩过去的蓑衣。

操!章浪啊章浪,你他娘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管这闲事!两钱银子买这么个豆芽菜……华叔要是知道,那张老脸怕是要笑歪到耳根去!

正烦躁地想着,一股淡淡的、带着温热米香的气息靠近了。

我猛地睁开眼。

阿蛮就站在破桌子旁边,离我两步远。她已经把自己收拾过了。湿透的破麻衣换下了,穿着一件同样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粗布衫子,宽大得空荡荡的,衬得她更加瘦小。脸上和手上的泥污洗掉了,露出底下那张脸。

脸很小,尖下巴,没什么血色,是一种长期饥饿和缺乏光照的青白。脸颊瘦得微微凹陷下去,更显得颧骨有点突兀。但那双眼睛……洗去泥污后,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晰地映着桌上那点微弱的灯火。先前在巷子里看到的那点孤注一掷的凶狠执拗似乎被水洗掉了,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认命的死寂。湿漉漉的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还滴着水,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和细瘦的脖颈上。

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她垂着眼,看着手里的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公……公子……”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刚被热水滋润过的微哑,“粥……热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瘦得几乎能看见骨头的手腕,端着那只粗笨的碗,显得有些吃力。看着她洗得发白的布衫下,那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板。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间,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疲惫和认命。

花钱买来的,看都没看过就扔掉,那不太可惜了?华叔那老鬼刻薄的话又在脑子里蹦出来,带着一种恶意的嘲讽。

妈的!一股邪火又顶了上来。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碗粥,而是一把抓住了她端着碗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我的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腕骨那硌人的形状,还有皮肤下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浑身猛地一僵,端碗的手剧烈地一抖,碗里稀薄的粥晃出来一点,烫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像是被烫着了,又像是被我的动作吓着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气,猛地抬起头,那双墨玉似的黑眼睛瞬间睁大,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烦躁而阴沉的脸。

恐惧。纯粹的、本能的恐惧,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眼中那点麻木的死寂。她甚至忘了挣扎,只是僵在那里,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小兽。

我盯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心里那股邪火像是被浇了一瓢油,烧得更旺。老子花了两钱银子!两钱!不是为了买一个只会发抖的玩意儿!

我手上用力,捏着她冰凉细瘦的手腕,几乎要把那脆弱的骨头捏碎。她疼得脸色更白,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一丝鲜红的血珠慢慢沁了出来,染红了苍白的唇瓣,刺眼得像雪地里开出的梅。

“抖什么?”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戾气,“怕我吃了你?”

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吭声,只有身体细微的颤抖透过手腕清晰地传递过来,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挣扎。那双盛满了恐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看着她唇上那点刺目的红,看着她眼中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我胸口那股无名火像是撞上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发出“嗤”的一声,冒出一股青烟,迅速冷却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几乎被忽略的懊恼,涌了上来。

操!老子这是干什么?跟一个饿得半死、花两钱银子买来的小丫头较什么劲?

我猛地松开手,像是甩开一块烫手的烙铁。

她如蒙大赦,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碗差点脱手摔落。她慌忙用双手死死抱住那只豁口的粗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碗里的粥又晃出来一些,泼洒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着喘息。

屋子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噼啪”一声微响。

我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目光扫过桌上那本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素女经》,还有旁边那支乌沉沉的、毫不起眼的乌木短笛——那是孟叔那老鬼今天丢给我的,说是“功课”,语气古怪。

“把粥喝了。”我粗声粗气地命令,声音比刚才低哑了许多,带着一种挫败后的疲惫,“喝完,去那边角落睡。”我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一小捆还算干燥的稻草。

阿蛮抱着碗,没动,也没抬头。只有她急促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我懒得再管她,重重地靠回吱呀作响的破椅子里,重新闭上了眼。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极其轻微的、啜吸米粥的声音。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小动物舔舐伤口般的谨慎和珍惜。

那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根羽毛,搔刮着紧绷的神经。我闭着眼,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抓住她手腕时,那冰凉的、硌人的触感,还有她眼中瞬间爆开的恐惧……以及,唇上那抹刺目的红。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像这屋里的潮气一样,沉甸甸地堵在心口。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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