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聚合与分裂
公元184年1月21日(东汉光和七年十二月廿八),辰时初刻(约早晨7:15)
地点:邙山深处无名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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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艰难地透过铅灰色云层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却无法给这片被严寒和死亡笼罩的土地带来丝毫暖意。风势稍减,但余威依旧刺骨,卷起雪沫,在一条狭窄、幽深、两侧岩壁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裂谷中打着旋。谷底堆积着厚厚的、相对松软的陈年积雪,暂时隔绝了部分冻土的寒气,也成为了这群残兵败将最后的、不堪一击的避难所。
人,像被寒冬冻僵的虫豸,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裂谷底部相对避风的凹陷处和岩石后面。比起昨夜从“狼穴”溃逃时的惊惶,此刻更多了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麻木和死寂。人数又少了许多,目之所及,仅剩百余人,且个个带伤,面如死灰。长时间的亡命奔逃、寒冷、饥饿,尤其是那如影随形、不知会从何处袭来的冷箭和陷阱,已经彻底摧垮了大多数人的精神。他们蜷缩着,眼神空洞,连呻吟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吊着一口气。
然而,绝望的土壤里,总会扭曲地滋生出一些异常坚韧、或者说异常凶狠的东西。
裂谷中部,一处相对宽敞的背风处,几块巨大的岩石天然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简陋“营盘”。这里聚集着三四十个相对“完整”的流民。说是完整,也不过是还能勉强站起来,眼里还残留着一点凶光或求生欲的人。他们自发地围拢在这里,仿佛靠近彼此能汲取到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核心是三个人。
秃鹫——那个眼神阴鸷、脸上带着新鲜血口的汉子。他蹲在一块石头上,像只收敛了翅膀的猛禽,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脸,特别是他们怀里、腰间任何可能藏有食物的地方。昨夜的内讧和逃亡中,他下手最黑,抢到了半块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摸出来的、冻得硬邦邦的麸皮饼,此刻正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刮下粉末,吝啬地塞进嘴里。他的狠辣和明显的“存货”,让周围几个汉子下意识地以他为首。
另一个是“老狗”。他不是真的老,大概四十上下,但一脸的沧桑和油滑让他得了这个诨名。他原本是流民里少有的几个识点字、有点小聪明的人。此刻,他正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凑在秃鹫附近,低声说着什么,眼神同样在四处逡巡。他没有秃鹫能打,但他懂得看风向,懂得怎么在混乱中保全自己,甚至捞点好处。
第三个,就是疤脸。他靠坐在岩壁上,断腿处简单重新捆扎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独眼里的凶光被巨大的疲惫和伤痛掩盖了不少,但余威犹在。他毕竟是之前公认的头领,手下还有几个死忠勉强护着他。菜黄脸就蜷缩在他脚边,像只受惊的鹌鹑。
“得……得弄点吃的……”老狗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共鸣的焦虑,“再这么下去……不用那些杀星来找……咱们自己就得冻死饿死在这鬼地方……”
秃鹫冷笑一声,刮粉末的动作不停:“吃的?去哪弄?啃石头?还是……”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谷底那些蜷缩着的、明显已经不行了的身影。
周围几个汉子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有人则厌恶地别过头去。
疤脸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匀气,独眼瞪着秃鹫,声音虚弱却带着狠劲:“放……放你娘的屁……老子……宁可饿死……”
秃鹫嗤笑一声,没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疤脸哥……老狗说得对……”菜黄脸怯怯地开口,“总得……总得想个法子……不能……不能真等死啊……”
“法子?有什么法子?”一个靠在另一边、脸上带着冻疮的汉子绝望地插嘴,“这鬼地方……绕来绕去都差不多……根本出不去!那些人……那些放冷箭的……肯定还在外面守着!”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片压抑的附和和绝望的叹息。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陷阱的野兽,无论往哪个方向冲,都会撞上无形的壁障和致命的袭击。
“守?”老狗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们要是真那么厉害,干嘛不直接冲进来把咱们都杀了?我看……他们人也不多!就是仗着弓箭和陷阱厉害!咱们聚在一起,他们也不敢轻易上来!”
这话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让周围几个汉子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光芒。
“对!咱们人多!聚在一起!”
“他们……他们肯定也怕死!”
疤脸却猛地皱紧了眉头。他经历过“狼穴”门口那场屠杀(强攻导致的伤亡惨重),见识过那弩箭的精准和狠辣,更无法忘记那短暂却恐怖的白色身影。聚在一起?那更像是给对方的弩箭提供更好的靶子!但他太虚弱了,没有力气去反驳,去组织。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哭泣声从“营盘”边缘传来。
是那个背上伤口恶化、一直抱着高烧昏迷的狗儿的妇人。她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歪倒在一块石头旁,气息微弱,眼看是不行了。而她怀里,狗儿小小的身体也不再抽搐,只是小脸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几个流民下意识地看过去,眼神复杂。有人流露出片刻的怜悯,但更多的人很快麻木地移开目光。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别人?
突然,一个一直沉默地坐在妇人附近、饿得眼睛发绿的瘦高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妇人……或者说,盯着妇人怀里似乎已经断气的狗儿,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巨大的吞咽声。
他一步步走过去。
“你……你想干啥?”旁边一个老妇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虚弱地呵斥。
那瘦高汉子仿佛没听见,他走到妇人身边,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不是去探鼻息,而是……猛地抓住了狗儿瘦小的胳膊!
“放开!你个天杀的!放开我儿!”原本气息奄奄的妇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抱住狗儿,尖声哭叫起来!
“滚开!老虔婆!他都死了!”瘦高汉子狞笑着,用力撕扯!
“放手!”
“滚!”
挣扎!哭嚎!撕扯!
“营盘”核心的秃鹫、老狗等人冷眼看着,没有人动弹。疤脸想呵斥,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说不出话。
混乱中,瘦高汉子猛地一用力!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伴随着妇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哀嚎!
瘦高汉子手里,赫然抓着狗儿那条瘦得如同枯柴的胳膊!而狗儿的身体,依旧被妇人死死抱在怀里,断口处……并没有预想中的鲜血喷涌,只有一点点暗红色的、早已冻住的冰碴子。
狗儿……早已冻僵了。
那汉子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那截冰冷、僵硬、毫无血色的“食物”,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扭曲的失望。他猛地将胳膊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踹了妇人一脚,悻悻地退回了原地。
妇人抱着儿子残缺的尸体,发出如同夜枭般凄厉的、不成调的哭嚎,但这哭声很快也低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整个裂谷安静得可怕。
刚才那一幕,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因为“聚在一起”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热气。猜忌、恐惧、以及为了生存而可能爆发出的最黑暗的欲望,在无声地流淌。
秃鹫舔了舔嘴唇,眼神更加阴鸷。
老狗皱紧了眉头,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疤脸闭上眼睛,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淹没了他。
他们不知道什么那穿着白凯的女人想要做什么。他们只知道,饿。冷。怕。外面有看不见的敌人。而身边……可能比敌人更危险。
裂谷里,只剩下风声,和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人心逐渐冻裂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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