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的涟漪还没散尽，孟婆握着那只空碗，站在奈何桥头，看墨临渊牵着苏璃的背影消失在迷魂林的入口。瓦罐里的汤还在冒热气，可她总觉得那雾气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个穿玄色巫袍的女子临死前，塞给她的那半块铜镜。
“老婆子我守了这桥五千年，头回见孟婆汤不管用的。”她用拐杖敲了敲桥面的青石板，石缝里渗出的水珠落在空碗里，发出叮咚的轻响。这声音让她想起墨临渊仰头饮汤时的模样——喉结滚动的弧度，唇角沾着的汤渍，还有放下碗时那声轻描淡写的“淡了点”。
寻常人喝孟婆汤，要么痛不欲生，要么浑浑噩噩，哪有他这般自在？
孟婆转身坐在石墩上，重新舀起一碗汤。汤面上漂浮的曼陀罗花瓣突然旋转起来，组成个模糊的人影——是云裳。三百年前，这个女子也是这样站在桥头，怀里抱着面破碎的镜子，说要等一个能解开封印的人。
“孟婆，若有天我不在了，帮我把这镜子交给我的转世。”云裳的声音还在耳畔，带着血沫的腥气，“她会戴着串银铃，那是我用心头血养的，能……”
后面的话被归墟深渊的巨响淹没了。孟婆记得那天的血月，红得像要滴下来，玄夜的嘶吼声震碎了忘川的冰层，云裳的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燃烧的旗。
她摩挲着瓦罐边缘的刻痕，那是云裳当年用剑穗划下的。刻痕里还残留着点朱砂，是巫女特有的颜料，遇血会发光。方才苏璃靠近时，那些刻痕确实亮了，只是很淡，像将熄的烛火。
“这丫头……到底是不是云裳啊？”孟婆喃喃自语，将碗里的汤倒回瓦罐。汤面再次浮现幻象，这次是墨临渊。画面里的他还穿着天界的白袍，站在琼楼顶上，手里捏着支快要枯萎的梅花，眼尾没有疤，眼神干净得像昆仑墟的雪。
那时他还不叫墨临渊，叫天玑上仙，是天帝跟前最得力的星官，掌司轮回镜的修缮。孟婆记得他第一次来黄泉路，是为了追查镜心失窃案，怀里揣着天帝亲授的令牌，走路都带着风。
“孟婆，见过偷镜心的妖物吗？”他当时这样问，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骄傲。
孟婆指了指无妄渊：“掉进去的，可不止妖物。”
他没听懂，转身就走，白袍下摆扫过瓦罐，带起的风让汤面泛起涟漪。那时的他不会想到，三百年后，自己会成了那个“偷镜心的妖物”，还敢光明正大地喝她的孟婆汤。
迷魂林的方向传来异动。孟婆抬头，看见片黑色的羽毛飘落在忘川水面，瞬间化作灰烬。是阴蚀王的气息，这个老东西被玄夜打伤后，竟还敢在黄泉路作祟。
她从袖中掏出块乌黑的石头，那是用无妄渊的淤泥炼的，能镇住幽冥的邪祟。石头刚碰到水面，就剧烈震颤起来，映出个骇人的画面——墨临渊的心脏位置，嵌着块半透明的晶石，晶石里裹着缕残魂，是云裳的。
孟婆手里的瓦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水流了一地，在青石板上汇成个血色的符。她活了五千年，见过人魂、妖魂、仙魂，却从没见过谁的魂魄能藏在别人的心脏里，还能三百年不消散。
难怪墨临渊不怕孟婆汤。他的魂魄里掺了云裳的，两种魂魄相互纠缠，像拧在一起的绳，忘川水照不出全貌，业火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罪。
“傻丫头，你这是……”孟婆的眼眶湿了。云裳当年说的“银铃能护她”，恐怕不是护苏璃，是护墨临渊吧？巫女的心头血养的银铃，能感知同源的魂魄，苏璃靠近时，墨临渊心脏里的残魂就会苏醒，替他挡下所有伤害。
业火绕道，不是因为他无罪，是因为云裳的残魂在替他烧罪。
无妄渊突然翻涌起来，黑色的浪涛拍打着岸边。孟婆知道，这是有人在强行窥探过去。她捡起地上的碎碗片，往无妄渊的方向扔去。碎片在空中化作道金光，劈开了翻涌的黑雾。
黑雾里露出张青灰色的脸——是阴蚀王。这个老东西不知用了什么邪术，竟能透过无妄渊看黄泉路的事。
“孟婆，别多管闲事！”阴蚀王的嘶吼声里带着贪婪，“墨临渊心脏里的残魂，可是大补之物！”
孟婆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一顿：“你动个试试？”
忘川水突然沸腾起来，无数只苍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抓住阴蚀王的虚影。那些都是掉在无妄渊里的魂魄，被孟婆以心头血唤醒，成了黄泉路的守护者。
阴蚀王的惨叫渐渐消失在黑雾里。孟婆拄着拐杖站起来，看着无妄渊恢复平静的水面，突然觉得很累。这三界的事，就像她瓦罐里的汤，看似浑浊，其实早就注定了滋味。
她重新生火煮汤，曼陀罗花瓣在汤里旋转，这次映出的是苏璃。画面里的小丫头正在迷魂林里奔跑，银铃叮铃作响，手里的药锄上沾着紫心草的汁液，那是能解百毒的药，也是能唤醒情蛊的引子。
孟婆叹了口气。情蛊这东西，是云裳当年亲手种在玄夜体内的，说是能牵制混沌之力。可她偷偷加了点料——蛊虫遇云裳的血脉会苏醒，既能伤玄夜，也能……让他感知到她的转世。
方才墨临渊喝汤时，她分明看见他心口的位置亮了下，像有颗星星在跳动。那是云裳的残魂被惊动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三百年后，守着她残魂的，不是玄夜，是这个叛出天界的堕仙。
夕阳的余晖落在奈何桥上，将孟婆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见墨临渊和苏璃的身影出现在迷魂林的出口，正朝着人间的方向走去。苏璃的银铃在风中轻响，墨临渊眼尾的疤在阳光下很清晰，像条愈合的伤口。
“走吧，走吧。”孟婆挥了挥手，瓦罐里的汤突然变清了，映出片灿烂的星空，“该来的总会来，该还的……也迟早要还。”
她转身收拾好碎碗片，将那半块铜镜从怀里掏出来，放在石墩上。铜镜的背面刻着的铃兰突然发光，与远处苏璃的银铃产生共鸣。孟婆知道，这是云裳在指引方向，就像三百年前那样。
忘川水再次泛起涟漪，这次没有幻象，只有片梅花瓣缓缓飘落。是昆仑墟的墨梅，三百年前，天玑上仙总爱往黄泉路带这种花，说能净化戾气。
孟婆捡起花瓣，放进瓦罐。汤面瞬间腾起白雾，雾里传来声极轻的叹息，像云裳的，又像墨临渊的。
夜色渐渐笼罩黄泉路，彼岸花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红光。孟婆坐在桥头，继续舀着她的汤，瓦罐里的曼陀罗花瓣旋转不休，映出三界的悲欢离合，却再也照不出那个眼尾无疤的天玑上仙，和那个站在血月里的玄色巫女。
只有无妄渊的水面，偶尔会闪过片银铃的影子，和颗在黑暗中跳动的、嵌着残魂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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