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呜咽的号角声就穿透了寒冷的空气,把辎重营从死寂中强行拽醒。
不是进攻的号角,是劳作的号令。
帐篷里顿时响起一片痛苦的呻吟、咳嗽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寒气无孔不入,仿佛能冻僵人的骨髓。
林木跟着众人爬出勉强存留一丝温热的被窝,套上冰冷梆硬的棉衣和皮袄,动作麻木。
腿上的旧伤经过昨日扛包的折腾,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骨头缝里塞进了冰碴。
老孙头已经在外面的灶边忙活了,呵出的白气浓得像团雾。那口大锅里的水刚刚泛起鱼眼泡。
“林木!愣着干啥?劈柴!”老孙头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林木应了一声,走到柴堆旁。斧头柄冰冷刺骨。他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手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抡起了斧子。
砰!砰!砰!
枯燥而沉重的劈柴声,成了清晨营地交响曲的一部分。周围还有其他帐篷区传来的类似声响,混杂着骡马的嘶鸣和监工的吆喝。
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但立刻被冷风吹凉,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他将劈好的柴火抱到灶边,仔细码放好,保证通风又耐烧。
老孙头瞥了一眼他码放的柴火,没说话,只是把一把黑乎乎的菜刀递给他:“把那堆冻萝卜剁了。剁小块点,不然煮不烂。”
那堆萝卜硬得像石头,表面还挂着冰霜。林木拿起一个,放在木墩上,用力砍下去。
铛!
一声脆响,萝卜只被砍出一道浅痕,反震力却震得他虎口发麻。
周围有几个早起的民夫看到,发出几声嗤笑。
“南边来的娃娃,没弄过这玩意儿吧?”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咧嘴笑道,“得用巧劲,顺着纹路劈,不然把你手震废了也剁不开。”
林木没说话,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角度,再次挥刀。
这一次,他用了震劲,顺着萝卜天然的纹理切入。
咔!
萝卜应声被劈成两半。
他找到感觉,手起刀落,咔咔声不绝于耳,很快将一堆冻萝卜处理成均匀的小块。
周围的嗤笑声小了。那络腮胡汉子挑了挑眉,嘟囔了一句“还行”,便走开了。
老孙头往翻滚的热水里倒米,林木则将萝卜块和其他一些冻得硬邦邦的菜干依次放入。
依旧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乱炖。
但这一次,林木在老孙头转身去拿肉干的时候,飞快地从自己褡裢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少许带来的干蘑菇碎撒了进去一点点。
不多,几乎看不见。但高温一激,一股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鲜香气息,还是若有若无地飘散了出来。
排队的民夫们似乎骚动了一下,鼻子下意识地抽动着。
“咦?今天这味儿好像……不太一样?”有人小声嘀咕。
“错觉吧?还能煮出花来?”旁边的人不信。
老孙头也闻到了,他狐疑地凑近锅边闻了闻,又看了看林木。林木正低着头,认真地搅拌着锅里的糊糊,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老孙头皱皱眉,没说什么,只当是今天的肉干质量好些。
开饭时,林木注意到,不少人吃得比平时快,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多舔了几下碗边。
赵栓柱凑过来,压低声音:“行啊林木,你往里加啥了?感觉今天这玩意儿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林木摇摇头,一脸茫然:“没加啥啊,就是按孙头儿吩咐的做。可能是水开得足?”
赵栓柱将信将疑,但也没再多问。
小小的改变,微不足道,甚至无人察觉。但林木心里知道,这只是开始。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谨慎地尝试。
上午的任务依旧是卸货。今天来的不是粮草,而是几车黑黢黢的、沉重的石炭(煤)。
这东西比粮袋更沉,更脏。卸完一车,所有人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灰,被汗水一冲,一道道的,更加狼狈。
监工的李头儿捂着鼻子站得老远,大声催促:“快点!磨蹭什么!下午还有一批箭杆要搬!”
休息的间隙,林木靠着麻袋喘气,听着身边几个老民夫闲聊。
“……娘的,这石炭越来越不禁烧了,烟还大,呛得老子直咳嗽。”“知足吧,总比烧湿柴强,光冒烟不起火。”“听说前锋营那边早就不用这玩意儿了,烧的都是精炼过的炭饼,又耐烧又没烟。”“呸!那是老爷兵!咱们这帮苦力,有的烧就不错了……”“也是。哎,你们听说没?上次送去的肉干,好像有伙头兵吃拉肚子了?妈的,不会是咱这儿出去的货吧?”“嘘!小声点!想让李头儿听见抽你鞭子?烂也烂在肚子里!”
林木默默听着,将“石炭质量”、“炭饼”、“肉干拉肚子”这些碎片记在心里。
下午搬运箭杆时,发生了点小意外。
一捆箭杆从车上滑落,散了一地。负责记录的那个瘦弱文书——别人叫他陈先生——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清点,生怕数目不对。
林木和其他几个人帮忙捡拾。
靠近时,林木闻到这位陈先生身上,有一股极淡的、不同于劣质墨块的清香。像是某种很好的墨,甚至……和他之前在侯爷密室里闻到的那隃糜贡墨,有几分遥远的相似。
一个辎重营的小文书,用得起这么好的墨?
林木心里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快速地将捡起的箭杆递过去。
陈先生低着头,快速记录着,嘴里小声念叨着数字,显得有些紧张和焦虑,似乎很怕出错。
傍晚,风雪又大了起来。
晚饭后,没有立刻休息。李头儿骂骂咧咧地召集所有人,说是有一批紧急送往前线的皮靴需要缝补加固。
帐篷里点起了昏暗的油灯,众人围坐在一起,拿着粗针麻线,笨拙地缝补着那些磨损严重的皮靴。
气氛沉闷,只有针线穿过皮革的嗤嗤声,和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
赵栓柱坐在林木旁边,缝得龇牙咧嘴,不时被针扎到手。
“这他娘的不是娘们儿的活吗……”他低声抱怨。
林木没说话,他的手指还算灵巧,缝得虽不快,但针脚细密均匀。这得益于以前在厨房处理精细食材时练就的耐心和手上功夫。
“哟,没看出来啊,林木,你还有这手艺?”旁边有人注意到了。
林木憨厚地笑笑:“老家老娘眼睛不好,衣服破了都是我缝。”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众人不再好奇。
这时,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股寒风裹着雪粒灌进来,冻得所有人一哆嗦。
是那个络腮胡汉子,他端着个破碗,碗里是刚从外面灶上舀来的、还没完全烧开的热水。
“妈的,这鬼天气,喝口热乎水都费劲!”他骂了一句,凑到油灯边,想借着那点微光看看碗里干不干净。
灯光摇曳,照着他碗里浑浊的热水。
林木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浑浊的水里,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像是普通水垢或泥沙的悬浮物。很细,很轻,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分辨。
但他超乎常人的视觉和直觉,却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
他想起了灰隼的话:“……水源是否安全……”
络腮胡汉子已经骂骂咧咧地吹着气,准备把水喝下去。
“胡大哥!”林木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络腮胡汉子一愣,看向他:“咋了?”
林木顿了顿,脸上挤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能……能给我先喝一口吗?实在渴得厉害。”
络腮胡汉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碗里的水,嘟囔了一句“事多”,但还是把碗递了过来。
林木接过碗,假装迫不及待地要喝,手却“不小心”一抖。
碗里的水泼洒出一大半,溅湿了他的前襟和地面。
“哎呀!”林木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胡大哥,我手冻僵了……”
络腮胡汉子没好气地夺回只剩个底儿的碗:“妈的,毛手毛脚!算了算了!”他一口喝掉那点水底,骂咧咧地走开了。
林木看着地上那滩迅速被冻住的水渍,又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衣襟。
刚才那一瞬间,他看清楚了。
那些细微的悬浮物,绝对不是普通的泥沙。
颜色……有点泛着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绿。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水源……可能真的有问题。
但这问题有多大?是偶尔的,还是持续的?是针对整个营地的,还是……
他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水渍。
只是默默地拿起针线,继续缝补皮靴,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但他的心里,已经拉起了最高的警报。
灰隼教官的第一课,似乎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在这看似平静、只有苦役和寒风的辎重营,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而他,必须更加小心,才能在这铁锅与冻土之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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