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么旱下去，别说青桃，怕是连树皮都要被啃光了。”三丫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怀里抱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猴，小家伙瘦得皮包骨头，正有气无力地吮吸着干瘪的乳头。
石猴儿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最后半块野枣干递给三丫。那是他昨天在石缝里好不容易找到的，本来想留着给老猴王。
老猴王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台上，背比往常更驼了，灰白的毛发粘在身上，像一蓬被霜打过的枯草。他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得很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石猴儿知道，老人家心里比谁都急，只是不愿在猴群面前表露出来。
入夜后，风带着股焦糊味刮进洞里。石猴儿躺在老猴王身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能听见周围猴子们因为饥饿发出的呻吟，还有母猴们低声的啜泣。风影站在洞口的岩石上，偶尔发出一声焦虑的嘶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睡不着？”老猴王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
石猴儿往老人家身边凑了凑：“大王爷爷，明天我再去深谷里找找吧，说不定能找到些耐旱的草根。”
老猴王叹了口气，用爪子摸了摸他的头：“深谷里的草根早就被挖光了。这场旱，是天要考验我们啊。”
石猴儿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想起第一次下山时看到的景象——山脚下那片望不到边的桃林，枝头挂满了红通通的桃子，像无数个小灯笼。当时他还奇怪，为什么山下的桃子长得那么好，花果山的却……
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似的划过他的脑海。
“大王爷爷，山下有片桃林，可大了，桃子多得摘不完。”石猴儿激动地坐起来，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我们去那里摘些回来，就能度过难关了！”
老猴王沉默了很久，久到石猴儿以为他睡着了。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老人家才缓缓开口：“那是凡人的果园，有猎户看守，去不得。”
“可我们快饿死了啊！”石猴儿急了，“那些桃子在树上也是烂掉，我们摘些回来，又不伤人，有什么关系？”
“凡人心眼多，不像我们山里的生灵，直来直去。”老猴王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他们会设陷阱，会用弓箭，我们去了，怕是有去无回。”
“我小心点，不会被发现的。”石猴儿恳求道，“我只摘几个，够小猴和母猴们吃就行。”
老猴王还是摇头：“不行。石猴儿，记住，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碰。这是规矩。”
石猴儿没再争辩，可心里那个念头却像野草似的疯长。他看着身边因为饥饿而昏睡的小猴，听着母猴们压抑的哭声，觉得老猴王的“规矩”在生存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二天一早，石猴儿趁猴群还在昏睡，悄悄溜出了水帘洞。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打算，连风影都被他留在了洞里——他怕这只聪明的鹰会泄露他的行踪。
通往山下的路比上次难走多了。干裂的土地踩上去像碎玻璃，烫得脚底板生疼。沿途的小溪早就断流了，露出布满青苔的石头，像一张张干裂的嘴。石猴儿走得又渴又累，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全靠啃几口干硬的树皮才撑下来。
中午时分，他终于看到了那片桃林。
即使在旱灾里，这片果园也依旧生机勃勃。桃树的叶子虽然有些卷曲，但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桃子，青中带红，看着就让人直流口水。果园四周用木桩和铁丝网围了起来，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简陋的窝棚，里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石猴儿躲在远处的灌木丛里，仔细观察着。看守果园的是三个猎户，都是高大粗壮的汉子，腰间挎着弓箭，手里拿着鞭子，时不时在果园里巡逻。他们的脚步声很重，说话声很大，带着股蛮横的气息。
石猴儿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老猴王说得对，这些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可一想到水帘洞里那些饥饿的同伴，他又咬了咬牙。
他耐心地等待着。太阳渐渐西斜，天气稍微凉快了些。猎户们似乎也累了，聚在窝棚里喝酒聊天，不再巡逻。石猴儿觉得机会来了。
他像只猫似的，低低地伏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靠近铁丝网。铁丝网不高，刚好到他的胸口。他找到一处藤蔓缠绕得比较密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扒开藤蔓，从铁丝网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刚一进果园，浓郁的桃香就扑面而来，馋得他直咽口水。他不敢耽搁，选了棵果实最饱满的桃树，噌噌地爬了上去。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可熟透的桃子太沉了，一碰就掉，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石猴儿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屏住呼吸，躲在树叶里一动不动。窝棚里的猎户似乎没听到，依旧在大声说笑。他松了口气，加快了速度，把摘下来的桃子往怀里塞。
就在他的怀里快塞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石猴儿心里一惊，赶紧从树上滑下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已经晚了。
“哪里来的野崽子！敢偷老子的桃子！”一个粗哑的声音吼道。
石猴儿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猎户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石猴儿吓得魂都没了，转身就跑。他怀里的桃子掉了一地，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络腮胡猎户大喊着，追了上来。另外两个猎户也从窝棚里冲了出来，堵住了石猴儿的去路。
石猴儿慌不择路，拼命地在桃树林里穿梭。树枝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腿，火辣辣地疼，可他顾不上了。他知道，被抓住肯定没好果子吃。
可他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跑得过常年打猎的猎户。没跑多远，就被一个瘦高个猎户抓住了衣领，狠狠一甩，摔在地上。
“哎哟！”石猴儿疼得龇牙咧嘴，刚想爬起来，就被络腮胡猎户一脚踩住了后背，动弹不得。
“小杂种，胆子不小啊，敢来偷桃！”络腮胡猎户吐了口唾沫，用鞭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看你这打扮，是从山里跑出来的野猴子吧？”
石猴儿挣扎着，想解释：“我不是野猴子……我们山里闹旱灾，快饿死了，我只是想摘几个桃子回去给大家吃……”
“少废话！”瘦高个猎户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饿死了也不能偷东西！这是规矩！”
石猴儿疼得蜷缩在地上，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没想到这些人这么凶，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大哥，这小杂种看着面生得很，怕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吧？”另一个矮胖的猎户凑过来说，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听说山里的精怪肉能治病，不如我们……”
“先别管那么多。”络腮胡猎户打断了他的话，“敢来偷老子的东西，就得给点教训！”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抽在石猴儿的背上。“啪”的一声脆响，石猴儿感觉背上像被火烧一样疼，忍不住惨叫起来。
“还敢叫！”络腮胡猎户更生气了，鞭子像雨点似的落在石猴儿身上。
石猴儿疼得浑身发抖，可他咬紧牙关，不肯求饶。他知道求饶也没用，这些人根本不会同情他。他只是后悔，后悔自己太鲁莽，不仅没拿到桃子，还可能连累了猴群。
就在这时，络腮胡猎户似乎打累了，停下了手。他蹲下身，一把揪住石猴儿的头发，把他的脸抬起来。
“小杂种，记住了，这是老子的地盘，再敢来，打断你的腿！”他恶狠狠地说，眼睛里满是凶光。
石猴儿倔强地瞪着他，嘴里还在嘟囔：“你们有那么多桃子，为什么不能分我们一点……”
“还敢顶嘴！”络腮胡猎户被激怒了，随手抄起身边一根粗壮的树枝，朝着石猴儿的脸砸了过来。
石猴儿只觉得眼前一黑，左眼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疼得晕了过去，在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听到了风影焦急的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石猴儿悠悠转醒。
他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身上盖着些树叶。左眼依旧很疼，睁不开，脸上黏糊糊的，全是干涸的血迹。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桃林里了，周围是熟悉的山林景象。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石猴儿转过头，看到风影正站在他身边，嘴里叼着一颗野果。不远处，三丫正焦急地看着他，眼睛红红的。
“三丫姐，是你救了我吗？”石猴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丫点了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要去冒险？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让大王怎么活啊！”
原来，石猴儿偷偷溜出花果山后，风影不放心，悄悄跟了出来。它看到石猴儿被猎户殴打，急得直叫，却不敢贸然上前。直到猎户们打累了，骂骂咧咧地走了，它才飞到水帘洞报信。三丫带着几只公猴赶紧赶了过去，把昏迷的石猴儿救了回来。
“我没事……”石猴儿想笑，可一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就疼得龇牙咧嘴，“桃子……我没拿到桃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桃子！”三丫又气又心疼，把他扶起来，“走，我们回家，大王还在等你呢。”
石猴儿被三丫扶着，慢慢往水帘洞走去。风影在他头顶盘旋着，时不时俯冲下来，用翅膀蹭蹭他的脸颊，像是在安慰他。
回到水帘洞，老猴王第一眼就看到了石猴儿脸上的伤。老人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快步走过来，用颤抖的爪子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
“疼吗？”老猴王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心疼。
石猴儿摇了摇头：“不疼，大王爷爷。”
老猴王没说话，转身从石台上拿起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些墨绿色的药膏，是他用多种草药熬制的，专治跌打损伤。他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在石猴儿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药膏冰冰凉凉的，缓解了不少疼痛。石猴儿闭上眼睛，能感觉到老猴王的爪子在微微颤抖。
“都怪我……”老猴王突然说，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是我没本事，没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才让你受这种苦……”
“不怪大王爷爷！”石猴儿急忙说，“是我自己要去的，我想帮大家……”
“傻孩子。”老猴王叹了口气，用爪子擦了擦眼角，“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是所有的道理，都能讲得通；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得到回报。”
石猴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摸了摸左眼上的伤口，虽然还很疼，但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以前不明白的事情——比如为什么老猴王总是那么谨慎，为什么他总说“凡人心眼多”。
接下来的几天，石猴儿一直在养伤。他的左眼被纱布包着，暂时看不见东西。也许是因为少了视觉的干扰，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听到蚂蚁在石缝里搬家的声音，能听到蝴蝶翅膀扇动的频率，能听到远处瀑布水流的变化。甚至，他能通过声音判断出猴子们的位置和动作——三丫走路时总是拖着点左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老猴王咳嗽时，胸腔里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有一次，一只小猴子不小心掉进了洞里的水洼，还没等它呼救，石猴儿就循着水声跑了过去，把它救了上来。
“石猴儿，你怎么知道它掉下去了？”三丫惊讶地问。
石猴儿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声音有点不对劲。
老猴王看到了这一切，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把石猴儿叫到身边，让他闭上眼睛，然后在不同的方向发出不同的声响——拍手、跺脚、扔石子。石猴儿都准确地指出了声音的来源。
“好孩子，你这是得了一门本事啊。”老猴王欣慰地说，“这叫‘听风辨影’，比眼睛看到的，可能还要准。”
石猴儿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受伤之后，竟然获得了这样一种特殊的能力。他试着用这种能力去感知周围的世界，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他能通过风声判断出天气的变化，能通过树叶的声响察觉到远处是否有野兽靠近。
几天之后，石猴儿拆掉了纱布。左眼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眉骨，像一条小小的蜈蚣。猴群里的小家伙们看到他的疤痕，都有些害怕，不敢靠近。
石猴儿起初有点难过，但很快就释然了。他知道，这道疤痕是他勇敢的证明，也是他成长的印记。
说来也怪，就在石猴儿养伤的这段时间，花果山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雨。瓢泼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把干涸的土地浇得透透的。雨后，花果山像是换了个模样，枯黄的草木抽出了新芽，桃树也挂上了晶莹的水珠，焕发出勃勃生机。
猴群们欢呼着冲进雨里，尽情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石猴儿站在水帘洞前，感受着雨丝打在脸上的清凉。他的左眼还有点疼，但视野已经清晰了。
风影落在他的肩膀上，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石猴儿摸了摸它的羽毛，抬头望向山下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去那片桃林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次经历——那些香甜的桃子，那些凶狠的猎户，那钻心的疼痛，还有……那道留在他脸上的、浅浅的疤痕。
这道疤痕，像一个提醒，提醒着他外面世界的复杂和危险，也提醒着他自己的勇敢和责任。它让他明白，成长往往伴随着伤痛，但这些伤痛，最终会变成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石猴儿轻轻抚摸着左眼上的疤痕，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了。他有了新的本事，也有了新的感悟。他会用这双“听风辨影”的耳朵，和这道见证成长的疤痕，去守护他的花果山，守护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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