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凌晨四点开始下的。
林川被手机震动惊醒时，窗玻璃正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噼啪响。
他摸黑打开天气预报，降水量那栏的数字已经跳到了85毫米，比昨晚的预测还多了五毫米。
套上外套冲下楼时，客厅的老式座钟刚敲过五下，母亲周秀芬正蹲在玄关给红棚子的加固绳打结，雨水顺着塑料布的缝隙漏进来，在她脚边积成小水洼。
“妈，您回屋歇着。”林川弯腰要替她，却被躲开。
周秀芬的胶鞋踩在湿滑的地砖上，发梢滴着水：“我问过老吴了，仪式改在棚子里办，可棚子四角的沙袋得再加两个——你爸呢？”
话音未落，楼梯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林建国穿着那件藏青色西装出现在转角，领口的风纪扣严严实实扣到最上面，袖口露出的手腕青血管凸起，像爬着几条青虫。
他手里攥着个塑料盒，里面躺着枚镀金胸针——二十年前金婚时，周秀芬用三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
“爸，您这是……”林川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父亲对着玄关的穿衣镜扯领口，手指在第三颗纽扣上反复摩挲，动作生硬得像机器人。
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天，他在医院走廊攥着病危通知书，隔着玻璃看见父亲插满管子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小雨”，护士说老人昏迷前还在念叨“订婚怎么办”。
“金婚那年穿的就是这套。”林建国终于扣好纽扣，转身时西装后襟带起一阵樟脑丸的气味，“你妈说小雨的婚礼得像个样子。”他弯腰去系皮鞋带，却因为膝盖发僵踉跄了下。
林川本能地蹲下，指尖触到父亲脚踝处凸起的硬块——那是常年在车间站十二小时留下的静脉曲张，前世最后一次给父亲洗脚时，他摸着这团硬疙瘩掉了整夜眼泪。
“爸，要不您坐主桌观礼？”林川捏着鞋带的手发颤，“雨大，站久了腿受不了。”
“今天我是要站起来的人。”林建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坚定。
他低头看向儿子，鬓角的白发被雨水打湿，粘在额角，“你妹订婚那天，我在抢救室；她毕业那天，我在化疗。今天……”他喉结滚动两下，“我得站着看她嫁出去。”
雨势在八点半达到顶峰。
红棚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棚外的电子屏因为短路突然黑屏，备用电源启动的嗡鸣声里，林川听见音响师小杨喊：“主电源跳了！备用只能撑半小时，音响系统要关了！”
人群开始骚动。
周秀芬攥着主持词的手直抖，林小雨的婚纱裙角沾了泥，陈屿正用外套护着她的头纱。
林川转身要去找电工，却瞥见父亲的背影——老人正猫着腰钻进角落的发电机箱，雨水顺着西装后摆往下淌，他的手指在错综复杂的线路里翻飞，像当年在车间修机器那样专注。
“爸！”林川冲过去，雨水灌进领口，“这太危险了！”
林建国没回头，螺丝刀在雨里泛着冷光：“08年厂里停电，我改装过这台发电机。”他扯下被雨水泡透的袖套，露出手臂上深浅不一的疤痕，“线路接口在左边第三个铜柱，当年怕忘，拿红漆标了记号。”
十分钟后，发电机的轰鸣盖过了雨声。
林川扶着父亲起身时，看见他右手虎口裂开道血口，暗红的血混着雨水滴在水泥地上。
“老伙计懂我，我也得懂它。”林建国抽回手，用袖口擦了擦，“当年修它的时候，你妈总说我把家当车间。现在倒好，它倒成了咱闺女婚礼的大功臣。”
老吴的声音适时从话筒里传来：“各位，咱们临时加个‘家声’环节。”他冲林川使了个眼色，“有些话，该让说的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说。”
大屏重新亮起时，林川的呼吸顿住了。
画面里是二十年前的厂广播站，年轻的林建国穿着蓝布工装，举着搪瓷缸念职工生日名单：“机修组王师傅，明天五十大寿；仓库小刘，后天生日……”背景音里混着机床的嗡鸣，却掩不住他字正腔圆的声线。
接着是去年冬天的监控录像：凌晨两点，客厅暖黄的灯光下，林建国戴着老花镜，用粗针大线缝补女儿的帆布书包，针脚歪歪扭扭，却把开线的地方裹了又裹。
“这个男人，一辈子没说过‘爱’。”老吴的声音放得很轻，“可他把爱焊进了每个螺丝钉里，缝进了每根针脚里，念进了每个职工的生日名单里。”
全场静默。
林川望着父亲，老人的喉结在西装领口里上下滚动，眼眶慢慢泛红。
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爸，今天该您被人照顾一次了。”
交换信物环节，林小雨举着块深褐色岩石，雨水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这是陈屿在西南山里找到的共生矿，两种矿物缠在一起长了几万年。”她转向父母，“就像我们这个家。”
轮到林川致辞时，他没看稿子。
从西装内袋掏出那枚磨损严重的厂徽，金属边缘硌得手心发疼：“这是我爸退休那天，厂里给的纪念章。我留了十年，怕哪天再也见不到他戴它的样子。”他走向父亲，把厂徽别在自己左胸，“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有些东西，从来就没离开过。”
林建国的嘴唇抖得厉害。
他抬手，又放下，再抬手，终于重重抱住儿子。
林川的鼻尖抵着父亲的肩，闻到熟悉的机油味混着雨水的潮湿，听见他带着鼻音的闷响：“臭小子，西装都被你哭湿了。”
午夜散场时，雨停了。
林川蹲在广场收拾残落的气球，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系统提示的蓝光映在他脸上：【亲情值1000/1000——“永恒健康卡”已激活，是否立即使用？】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是”上，又慢慢移开，点了“否”。
二楼的窗户透出暖光。
他抬头，看见父母挤在沙发上看婚礼回放，母亲的手搭在父亲肿胀的脚踝上，父亲的手指点着屏幕，嘴动着像在说“这张拍得好”。
林川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字：“云南行程：大理洱海看日出，丽江给爸妈拍民族照，爸当年说退休要去的。”
签到系统的界面突然泛起金光。
那个“家”字的边缘，像有心跳般轻轻闪烁。
凌晨四点五十分，林川站在父母卧室门口。
老式挂钟的滴答声里，他听见父亲均匀的鼾声，母亲翻身时床单的窸窣。
手搭在门把手上，正要轻轻推开，忽然听见父亲含混的梦话：“小雨，爸的西装……熨好了没？”
他的手指顿住。
晨光透过纱窗漫进来，在门框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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