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套改良甲
扬州城的残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棉盟公所的试验坊染上了层铁锈色。林云娘蹲在地上,面前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粗棉布,上面整齐地摆着三样东西:一缕泛着虹光的七彩棉,一把磨得锃亮的青铜小秤,还有一小罐刚熬好的桐油,油香混着火药的硝石味,在空气里酿成种奇特的气息。
“都看好了。”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连续两天没合眼,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染过,“这第一套改良甲,不仅要能挡刀箭,还得防自爆。成败在此一举。”
试验坊里挤满了人。老王抱着一捆处理好的铁籽棉,棉纤维粗硬如鬃,在他怀里却像抱着什么宝贝;周大娘的竹篮里装着浸过蚕丝的棉絮,白得像云,指尖一碰就能抽出丝来;陈婶则端着个陶盆,里面是用紫草汁染过的棉布,紫得发黑,据说防火性能比普通棉布好三成。
小虎踮着脚,把他的小铜秤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秤盘里还放着昨天从七彩棉里挑出来的硝石颗粒,亮晶晶的像碎银子。“云娘姐,我已经把秤校准了,保证一钱不差!”
威廉背着他的黄铜显微镜,正蹲在角落里摆弄一堆玻璃片,镜片反射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疼。“我准备好记录每个步骤了!”他举着个小本子,铅笔头削得尖尖的,“这将是伟大的科学记录!”
林云娘没理会他们的兴奋,只是从怀里掏出半块炸碎的火棉甲——这是李自成送来的“回信”,此刻成了最好的反面教材。她用指甲抠下一点焦黑的棉絮,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记住这个味。”她把棉絮递给身边的人,“硫磺过量,还掺了沙土,这就是为什么会炸。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臭味去掉。”
棉工们轮流传看着那块废甲,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凝重。周大娘捏着棉絮的手微微发抖:“造甲三十年,从没见过这么糙的活计。这哪是护命甲,分明是催命符。”
“所以我们更要做好。”林云娘拿起那缕七彩棉,在阳光下轻轻拉扯,纤维根根分明,泛着淡淡的光泽,“老吴头说过,七彩棉的纤维能锁住硝石,但前提是——脱脂要净,配比要准,缓冲要够。”
她转身从墙角拖出一架半旧的纺车,这是老吴头生前最常用的,车轴上还留着他手掌的温度。“第一步,脱脂。”
说着,她把七彩棉放进一个大木盆,倒入滚烫的草木灰水,用一根光滑的桑木棒反复搅拌。棉絮在热水里翻滚,渐渐浮起一层浑浊的油花。
“这一步最关键。”她一边搅拌一边解释,额角的汗珠滴进木盆,溅起细小的水花,“棉籽里的油脂不除干净,硝石就粘不住,容易结块,一炸就是一片。”
小虎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瓷碗,时不时舀起一点水尝尝,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云娘姐,草木灰水够不够碱?老吴头说过,碱不够,脱脂不净。”
“够了。”林云娘用手指沾了点水,放在舌尖抿了抿,脸上泛起一丝苦涩,“比去年处理‘墨玉’棉时还浓三分。”
脱脂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当夕阳把试验坊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林云娘才让人把棉絮捞出来,用清水反复冲洗,直到盆里的水变得清澈见底。
“接下来,捶打。”她指着墙角的石臼,“把纤维捶散,让每根棉丝都能‘呼吸’。”
老王自告奋勇,抡起沉重的木槌,一下下砸在棉絮上。木槌撞击石臼的“咚咚”声,像闷雷滚过试验坊,震得窗纸都嗡嗡作响。棉絮在捶打下渐渐变得蓬松,像一团被揉碎的云。
“行了。”林云娘叫停老王,拿起一小撮棉絮,对着光看,“纤维都松开了,能吸住足够的硝石了。”
周大娘早已按捺不住,赶紧把捶好的棉絮摊在竹筛上,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按比例配好的硝石、硫磺和炭粉。“该配火药了。”她的手有些抖,不是害怕,是兴奋。
林云娘按住她的手:“等等。”她转向威廉,“你的显微镜能看出纤维的吸附力吗?”
威廉立刻点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缕棉絮,放在载物片上:“看,每个纤维上都有无数个小孔,像海绵一样!”
林云娘凑过去看,果然,显微镜下的棉纤维像串满了小灯笼,每个灯笼里都能塞下一颗硝石颗粒。“按这个吸附力,硝石可以比原方多加二钱。”
小虎赶紧拿起小铜秤,秤砣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稳稳地落在“三钱二分”的刻度上。“云娘姐,称好了!”
配火药的过程像场仪式。周大娘用一把牛角小勺,一点一点地把硝石粉撒在棉絮上,撒一层就用手轻轻揉搓,让火药均匀地钻进棉纤维的小孔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硫磺只能加一钱。”林云娘在旁边盯着,眼睛都没敢眨,“多一分就容易自燃。”
威廉在旁边紧张地记录着,铅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竟比周大娘搓棉的声音还响。“比例是硝石三钱二分,硫磺一钱,炭粉五分……纤维湿度百分之三十……”
配好的火药棉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蓝色,捏在手里不沾不粘,却能感觉到隐隐的张力。小虎忍不住想凑过去闻,被周大娘一把按住。
“傻小子,这东西不能闻。”她嗔怪道,“吸多了硝石气,以后纺线都手抖。”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分层”。林云娘让人把处理好的铁籽棉铺在最底层,用木尺压得平平整整;中间铺上配好的火药棉,厚度刚好一指;最上面则盖着浸过蚕丝的白棉,软得像层云。
“铁籽棉耐磨,能挡刀砍。”她一边铺棉一边解释,指尖在三层棉絮间游走,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火药棉要松紧要适中,太紧了容易炸,太松了没威力。白棉和蚕丝负责缓冲,就算炸了,也能兜住碎片。”
陈婶早已把染好的紫棉布烫得平平整整,此刻正用一种特制的骨针,把三层棉絮缝在一起。她的针法很特别,不是普通的平针,而是像织锦一样,一针压一针,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这是‘锁边绣’。”她头也不抬地说,“我奶奶教的,说是能锁住棉絮里的火气。当年给戚继光大人的军队做过甲胄衬里,就用的这针法。”
试验坊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陈婶穿针引线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摊开的甲胄上,棉絮泛着淡淡的银光,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差不多了。”林云娘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最后一步,刷桐油。”
桐油是陆九渊让人从漕帮的油坊里特意找来的,陈年的老油,色深如琥珀,刷在棉布上,能形成一层细密的保护膜。周大娘拿着一把猪鬃刷,蘸着桐油,均匀地刷在甲胄的外层,动作仔细得像在给婴儿洗澡。
“刷三遍,每遍都要晾干。”她对旁边帮忙的小荷说,“第一遍防湿,第二遍防火,第三遍……是求个心安。”
第一遍桐油晾干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把试验坊的窗户染成了淡青色。棉工们谁也没睡,就围着那套渐渐成型的甲胄,像守护着一个即将诞生的婴儿。
林云娘靠在纺车上,闭着眼睛,却没真睡。她在想老吴头,想他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样守在试验坊,等着他新改良的“水纺机”试车。那时候的棉盟公所,还满是欢声笑语,不像现在,空气里总飘着股火药味。
“云娘姐,晾干了!”小虎的叫声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第二遍桐油刷上去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陆九渊带着几个漕帮兄弟来了,手里拎着个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豆浆和油条。
“怎么样了?”他把食盒放在桌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套甲胄,“用不用我找人试试刀?”
“等刷完最后一遍。”林云娘拿起一根油条,递给身边的威廉,“尝尝?这是扬州城最好的早点。”
威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却还是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比教堂的面包好吃!”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试验坊里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
最后一遍桐油晾干时,已经是下午了。阳光透过窗棂,在甲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紫黑色的棉布泛着油光,三层棉絮贴合得恰到好处,既不臃肿,又显得结实。
“谁来试穿?”林云娘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来!”小虎第一个举手,小胸脯挺得高高的,“这甲是我看着做出来的,我最清楚它的脾气!”
林云娘犹豫了一下。小虎才十岁,身量还没长开,甲胄穿在他身上肯定不合身。但看着孩子眼里的期待,她还是点了点头。
周大娘和陈婶一起,给小虎把甲胄穿好。果然大了不少,护心镜都快到肚子上了,袖子也长出一大截。小虎却不管这些,挺着小胸脯,在试验坊里转了个圈,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怎么样?沉不沉?”林云娘问。
“不沉!”小虎用力摇头,蹦了蹦,“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就是袖子有点长。”
陆九渊早就按捺不住,从腰间抽出他那把磨得锃亮的弯刀:“我来试试刀。”
“陆大哥,轻点!”小荷吓得躲到周大娘身后。
陆九渊深吸一口气,举起刀,对着小虎的肩膀就劈了下去!刀锋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甲胄上——
“铛”的一声脆响!
刀被弹了回来,陆九渊的虎口都震麻了。再看小虎身上的甲胄,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连棉絮都没露出来。
“好!”试验坊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老王甚至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再试试火!”威廉举着个火折子,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林云娘点点头,让小虎退到试验坊中央。陆九渊接过火折子,小心地凑到甲胄前,点燃了衣角垂下的一缕棉线——那是特意留的引信。
棉线“滋滋”地燃烧着,火星顺着棉线爬向甲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虎却一点也不害怕,还对着大家做了个鬼脸。
“轰!”
一声闷响,甲胄外层的紫棉布猛地鼓了起来,像个被吹满气的皮囊,却没裂开。火药棉在中间炸开,冲击力被内层的白棉和蚕丝牢牢兜住,只有少量的棉絮被炸飞,像一阵灰色的雪。
小虎拍了拍身上的甲胄,嘿嘿笑了:“一点都不疼!就是有点麻!”
林云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小荷眼疾手快扶住她,才发现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成了……真的成了……”周大娘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老吴头,你看见了吗?我们做到了……”
陆九渊走过来,拍了拍林云娘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柔:“我让人备了酒,今晚得好好喝一杯。”
林云娘摇摇头,看着那套还在冒着青烟的甲胄,忽然笑了:“不忙庆祝。还有九套,得在三天内做完。”
夕阳再次染红试验坊时,第二套改良甲已经开始铺棉了。棉工们轮班休息,试验坊里的灯却亮了一夜,纺车声、捶棉声、欢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属于棉工的夜曲。
林云娘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闯军营地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她知道,这十套甲胄,不仅是棉工们的心血,更是他们活下去的筹码。
李自成,我们准备好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试验坊里,小虎正拿着他的小铜秤,认真地称着硝石,小脸上满是专注。月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那套崭新的火棉甲上,棉絮泛着淡淡的光,像藏着无数个星星。
这一夜,扬州城的废墟里,有光,有希望,还有一群棉工,在用他们的手艺,对抗着这乱世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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