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黎明带来的并非预想中的人潮涌动。
传习堂落成三日,那扇象征着寒门希望的大门,从晨曦敞开到日暮,门槛几乎未被踏响。
堂内,一排排崭新的桌案静默无言,只有穿堂风偶尔翻动着备好的纸张,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程烈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心寒。
坊间但凡有适龄孩童的人家,都被他一一问遍,得到的答复却出奇地一致——不敢来,也不能来。
卫昭昭换上一身寻常的布衣,亲自走进了长安城最拥挤的里坊。
刚一踏入,她就感受到了那种混杂着敬畏与躲闪的目光。
孩子们在巷口玩耍,见到她,像是见了什么妖魔,一哄而散。
她在一家浆洗铺子前停下,递上几文钱,要了一碗解渴的浆水。
洗衣的妇人收了钱,却始终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大嫂,”卫昭昭声音温和,“我家新开的传习堂,为何不见孩子们来报名?”
妇人手里的棒槌一顿,脸上血色尽失,慌忙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女郎,快别问了!不是我们不识好歹,是……是有巫祝说了,那地方邪性!”
“邪性?”
“是啊!”妇人凑近了些,声音里满是恐惧,“都说那新堂是用来镇将军折枪断戟的煞气的,但凡进了那扇门的孩子,往后三代都别想入仕为官!我们这些人家,孩子不读书也就罢了,可不能断了子孙的前程啊!”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得卫昭昭心底发冷。
她知道,这绝非寻常的市井流言。
当晚,她见了赵娥。
赵娥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也带来了那个名字——王延。
“礼部郎中,王延。”赵娥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切齿,“此人曾与李延年是同门,最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百戏之人’。他嘴上仁义道德,骨子里却认为匠作技艺是奇技淫巧,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会污了圣人门楣。”
程烈在一旁听得怒不可遏:“这狗官!我这就去卸了他一条腿!”
“不必。”卫-昭昭出奇地平静,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对付这种人,用拳头,是抬举他。”
她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孙不语:“孙师傅,要再辛苦你一次。”
孙不语抬起眼,那双看透了木石纹理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信任。
“我要一尊木偶。”卫昭昭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三尺高,形貌要与我一般无二。左手持丝线,双眼用铜珠镶嵌,额心处,给我留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此为‘开光位’。”
众人不解,但无人质疑。
孙不语只问了一句:“几时要?”
“三日之内。”
三日后,一尊栩栩如生的木偶立于传习堂前。
那眉眼,那身姿,竟与卫昭昭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情更为肃穆。
同时,一张告示贴满了长安各处坊市——三日后,传习堂前,将举行“首偶开光礼”,广邀坊邻、匠户、退役老兵,共襄盛举。
卫昭昭亲自登门,拜访了那位以风骨著称的鸿儒韩文度,请他为木偶题名。
韩文度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摆手:“女郎,老夫一生不语怪力乱神。为木偶题名,行开光之礼,这……有违圣人教诲,恕难从命。”
卫昭昭没有强求,只是将一卷整理好的竹简,轻轻推到他面前。
“韩公,这并非怪力乱神。”她说,“这是我整理的《历代傀儡记略》,从先秦的角抵之戏,到汉宫的鱼龙曼延,再到如今的悬丝傀儡,皆有其传承脉络。技艺本身并无正邪,有别的,是人心。”
韩文度狐疑地展开竹简。
只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变了。
他越看越是心惊,手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最终,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痴儿,痴儿啊!你……你竟将散佚多年的《乐志》残篇,都给补全了!”
他再不推辞,当即取来笔墨,沉吟良久,笔走龙蛇,在宣纸上写下八个大字。
“昭昭之偶,照世之光。”
这八个字,被孙不语一刀一划,亲手刻在了木偶的背后。
开光之日,传习堂前人山人海,比落成那天还要热闹数倍。
百姓们交头接耳,都想看看这位卫家女郎到底要弄什么玄虚。
卫昭昭一身劲装,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
她手中没有请神的法器,只有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诸位乡亲!”她的声音通过巧妙的扩音木桶,传遍了整个广场,“今日,我们不拜神佛,不求鬼怪!”
她顿了顿,环视着台下无数张或好奇、或怀疑、或恐惧的脸,一字一句,声如金石。
“我们只拜一样东西——匠心!”
话音落,她猛地将手中的火把,对准了木偶额心那个预留的“开光位”。
“噗”的一声轻响,孔中预藏的微量火药瞬间引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阳光下,那两颗铜珠眼眸被火光一映,竟仿佛有光华流转,宛如沉睡的生灵,第一次睁开了双眼。
人群中,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童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爹!它眨眼了!它真的眨眼了!”
这一声惊呼,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定睛看去,在烟雾与光影的交错中,那木偶的双眼,似乎真的灵动了起来!
人群瞬间哗然!
惊叹声、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
连站在一旁的韩文度都忍不住抚须称奇,眼中异彩连连。
他当然不知道,这并非神迹。
卫昭昭早已让柳十三在木偶颅内设下了精巧的机关,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鱼线牵引着铜珠,只需在台下轻轻一拉,配合烟雾和光影,便能造出这“神偶觉醒”的奇景。
就在全场气氛达到顶峰之时,程烈悄无声息地挤到台边,将一封信塞到卫昭昭手中,低声道:“王延府上的家仆冒险投来的,说王延那老贼每夜都在家中设坛,焚香祷祝,求这‘邪偶’自行焚毁。”
卫昭昭接过信,看都未看。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那封信,朗声道:“有宵小之辈,惧怕此偶灵光,欲行不轨之事!”
她没有拆信,反而转身对身后的老兵们一抱拳:“我请诸位叔伯,将此偶置于堂前七日,昼夜燃灯,轮流守护!”
她指着那木偶,声音再次拔高:“此偶,乃我传习堂镇堂之灵,通人性,晓善恶!它将日夜守护于此,护佑我寒门子弟,前路坦荡,百邪不侵!”
这番话,比任何神迹都更具煽动性。
“活偶”的传说,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
百姓们从最初的恐惧,变成了争相目睹的狂热。
里巷的孩童们甚至编出了童谣,日日跑到传习堂前,对着木偶背诵他们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木傀经》片段。
不过短短两日,传习堂的报名人数,骤增三倍!
那些曾经犹豫不决的家长,如今争先恐后地把孩子送来,仿佛来晚一步,就会错失神灵的庇佑。
消息传到礼部,王延气得在府中摔碎了一套心爱的汝窑茶具,却再也不敢公然说什么“邪术”。
他若再提,岂不坐实了自己就是那个惧怕灵光的“宵小”?
他只能恨恨地隐忍,暂避锋芒。
第七夜,月凉如水。
卫昭昭独自一人坐在堂前的台阶上,轻轻抚摸着木偶冰凉的指尖。
这七天,它静静地站在这里,见证了人心的流转。
忽然,屋脊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摩擦声。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掠过,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前。
是孙不语。
他的掌心,托着一片已经烧得焦黑的符纸,上面朱砂的痕迹依然可见。
“有人想趁今夜子时,焚堂驱偶。”孙不语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我截下了这道‘驱邪令’,你看这个。”
他指着符纸一角,那里,有一个尚未被完全烧毁的火漆印记,纹样是礼部独有的云纹。
卫昭昭凝视着那枚印痕,许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们怕的不是木偶。”
她抬起头,望向那尊在月光下双目反光如星的木偶,轻声说。
“他们怕的,是这尊木偶,照出了究竟是谁在撒谎。”
月光下,木偶的铜珠双眼,仿佛正穿透重重坊墙,凝望着长安城最深处,那一道道从未熄灭,也从未被真正照亮过的,偏见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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