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外,风紧三刻。
雪未落,风先至。
千军万马踏雪而驻,铁甲凝霜,刀锋映寒,整座驿馆如陷冰窟。
帐内炭火将熄,红影微颤,映在杨玉棠苍白的脸上,像一缕不肯散去的旧梦。
她躺在软榻上,气息如游丝,可就在那一瞬——耳中骤然一震。
血听复苏。
如枯井涌泉,如死灰复燃。
那沉寂多年的六感自血脉深处奔涌而起,撕开混沌,刺破寂静。
百步之外,百姓围跪雪中,低声呜咽:“贵妃何罪?为何杀她?”有人掩面,有人叩首,声音细碎却清晰入耳,一字不漏。
更远处,一名老卒拄矛而立,须发结冰,喃喃自语:“我儿死于边关……非她之过……若无贵妃劝陛下减赋,我家早绝后了……”
玉棠闭着眼,唇角却微微扬起。
原来,还有人知我清白。
不是妖妃,不是祸水。
她从未蛊惑君心,也未曾干政乱法。
她只是爱过一个男人,被一个帝王用半生荣宠捧上云端,又被乱世风雪推入深渊。
帐外脚步骤起,铠甲相撞之声如雷贯耳。
陈元礼率禁军将领齐跪于雪地,甲叶压雪,发出沉闷裂响。
他抬头,声如洪钟:“陛下!杨氏专权,国忠误国,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今三军饥寒交迫,若不除此祸根,恐生哗变!请斩贵妃,以安军心!”
帐内死寂。
下一刻,怒吼撕裂风雪。
“朕妻何罪?尔等逼宫!”
李玄祯的声音如裂帛,如断弦,穿透帐幕,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而落。
那不是帝王的威严,那是濒死之兽的哀鸣。
玉棠的血听清晰捕捉——他声音颤抖,非怒,是痛。
深入骨髓的痛,比刀刃更利,比寒风更冷。
她闭上眼,任一滴泪滑入鬓角,无声无息。
君心未变,我死无憾。
小娥捧来那件“霓裳羽衣”,金线绣凤,流光溢彩,曾舞动华清宫千百回春夜。
如今却像一件送葬的礼服,美得凄厉。
“替我穿上。”玉棠轻声道。
她缓缓起身,步履虚浮,却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铜镜。
镜中人瘦骨支离,双颊凹陷,唯有一双眸子,竟在这一刻清明如洗。
她取梳,缓缓梳理青丝,描眉,点唇,动作极慢,如同重演那一夜初见华清宫——雪落殿前,他执她手,笑言:“落雪不伤人。”
那时的雪,是诗;今日的雪,是刀。
高力士捧着白绫进来时,手抖如秋叶。
那素绢洁白如雪,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
他跪在她面前,老泪纵横,声音压得极低:“娘娘……陛下……救不得。”
玉棠望着他,忽然笑了。
一笑如春水初融,如花落无声。
“不是他不救。”她轻声道,“是天不许。”
她伸手,从发间取下那支“藏锋簪”——玉质温润,针尖藏锋,曾是她唯一防身之物,也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凝视片刻,缓缓插入发髻,动作庄重,如同加冕。
簪心微颤。
就在那一瞬,血听达至“预警级”巅峰。
她听见了——帐外阴影里,李辅国负手而立,冷笑低语:“死一个女人,换三军归心,值。待入蜀,陛下老朽,天下,终归我辈。”
一字一句,如冰锥刺心。
她不惊,不怒,反而更觉清明。
原来如此。
从来不是为国为民,不过是权欲翻涌,借她之血洗牌夺势。
她不过是棋子,从入宫那日起,便是。
可她也曾是人。
也曾被真心爱过。
帐外,风声更紧,如万马奔腾,如千军怒吼。
火把在风中摇曳,光影乱舞,映得整个马嵬坡如同炼狱。
玉棠整衣,正冠,缓步走向帐门。
忽然——
风止。
雪凝。
天地间仿佛静了一瞬。
她立于帐前,月白衣影映雪,发间玉簪微光流转,似有低语自簪心传来,如血在玉中流动,如魂在针尖轻唤。
她闭目,最后一次听见——
远方松林深处,一声竹板轻响。
“一簪藏锋,万言成谎……”
她笑了。
然后,缓缓掀开帐帘。
风雪扑面,吹乱她的发,却吹不散她眼中的光。
而此刻,在营帐另一侧,炭火噼啪一爆。
李玄祯猛地抬头,双目赤红,手中那条褪色锦毯滑落在地。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又仿佛想起了什么。
指尖忽然剧痛——那是她最后一次握他手时的温度。
他霍然起身,脚步踉跄,朝帐外冲去。
可就在他掀帘刹那——
一道冷光横于胸前。
李辅国持剑而立,眸如寒铁:“陛下!军心已沸,不可逆!”玄宗冲出帐外,披发踉跄,直扑玉棠所在。
风雪如刀,割裂衣袍,也割裂了他最后一丝帝王尊严。
他双目赤红,脚下踏碎积雪,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头,发出沉闷的回响。
天地间唯有那一袭白衣,在火光与雪色之间静静伫立,如一朵将熄未熄的莲。
“玉环!”他嘶声喊出,声音早已不似天子,倒像是被命运剥去皮肉的凡人。
李辅国横剑阻拦,寒光凛冽,直指帝王咽喉:“陛下!军心已沸,不可逆!”剑锋未动,杀意已至。
玄宗却浑然不顾,只死死盯着那抹白影,仿佛只要再近一步,便能逆转天命。
就在这一瞬——
他的神识骤然复苏。
如破云之光,自混沌深处刺出。
多年沉溺酒色、蒙蔽心智的“失觉”之障,竟在生死交睫之际轰然碎裂。
洞彻重临。
他一眼看穿。
陈元礼跪在雪中,铠甲染霜,眼中泪光不是虚伪,而是忠臣目睹君王坠落的悲恸;韦谔面冷如铁,手握兵符,执的是礼法纲常,非私欲之刃;而李辅国——那执剑之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是喜,是等这一刻太久的喜。
权欲如蛇,盘踞其心,只待贵妃一死,便借“清君侧”之名,掌控禁军,架空天子。
玄宗喉头一哽,气血翻涌,几乎呕出心头血。
他忽然明白,这哪里是“安军心”?这是换天命。
玉棠不是祸水,她是祭品。
是权臣以忠义为名,献祭给乱世的牺牲。
而他,这个曾执掌乾坤的帝王,竟连护她一命的力气都没有。
“天意如此……”他喃喃,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吞没,随即仰天长叹,“天意如此!”
那一声叹,不是认命,是彻骨的醒悟。可醒悟得太迟。
风卷白绫,高力士双手颤抖,将那素绢缓缓展开。
雪光映照下,它轻如烟,却压得整个马嵬坡弯下了腰。
他不敢看玉棠的脸,只觉手中之物重逾千钧,仿佛捧着的不是白绫,而是大唐的魂魄,一点点碎在风里。
玉棠闭目,六感在血中燃烧,最后一次攀升至“预警级”巅峰。
她听见了——
玄宗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玉环——”,穿透风雪,直抵心魂,比少年初见时那一句“落雪不伤人”更痛千倍。
她听见百姓哭声如潮,一声声“贵妃何罪”,如雨落心田,洗尽冤屈。
她听见松林深处,云十六竹板轻响,苍凉开嗓:“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听已无声。”
那一瞬,她唇角微动,似要回应什么,又似只是风拂过唇边。
而那支“藏锋簪”,静静簪在发髻,玉质微温,针尖藏锋,仿佛仍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回应。
风雪吞没一切。
火把熄灭,人影模糊,唯有那支簪,在白绫之下,悄然一颤——
仿佛,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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