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猩红的顶灯像濒死巨兽的独眼,疯狂旋转着,将冰冷的雨幕切割成无数破碎的光斑,粗暴地泼洒在潮湿肮脏的后巷墙壁上。那刺耳、撕裂般的鸣笛声,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蛮横地撞进孙尚香的耳膜,撞得她心脏跟着那频率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车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跳下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动作麻利的急救员。刺眼的手电光柱瞬间打在地上那团毫无生气的“古装”身影上,也照亮了孙尚香煞白的脸和那只被紧紧攥住的脚踝。
“怎么回事?”为首一个国字脸的急救员语速极快,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蹲下身查看刘备的情况。手电光下,那张沾满污泥和暗红血痂的脸惨白得如同水泡过的纸,嘴唇干裂发紫,散乱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胸口的粗麻衣袍浸透了深色的液体,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最触目的,是那只死死抓住孙尚香脚踝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突出,青筋虬结,指缝里全是黑泥,像从地狱里伸出的铁爪。
“发现时就这样了!昏迷不醒,身上有伤!流了很多血!”孙尚香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语无伦次,“他、他抓住我的!我挣不开!”
国字脸急救员眉头紧锁,迅速检查刘备的瞳孔、颈动脉。“生命体征微弱!快!担架!”他果断下令,同时伸手去试图掰开刘备紧握的手指。然而,那手指如同焊死在孙尚香的脚踝上,纹丝不动。急救员加了力,甚至能听到指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声,但那只手依旧顽固地锁着。
“啧!抓得太死了!”国字脸急救员额角冒汗,“这样不行,强行分开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女士,你得跟我们去医院!路上再想办法!”
孙尚香脑子里“嗡”的一声。跟去医院?为了这个从天而降、浑身是血、满口疯话的陌生男人?一个巨大的“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掉在污水里的手机,屏幕漆黑一片,像个无言的嘲讽。报警?现在显然不是时候。丢下他?可那双刚刚还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她、燃烧着狂喜与绝望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了无生气,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只是她的幻觉。
“快!没时间了!病人情况危急!”另一个急救员已经麻利地展开了折叠担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得孙尚香一个哆嗦。她看着急救员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重的、毫无知觉的身体挪上担架,而那只冰冷如铁箍的手,依旧牢牢地锁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像一道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她。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认命般的绝望。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雨腥和垃圾腐臭的空气,弯腰,艰难地、几乎是半拖着那只被锁住的脚,一步一挪地配合着急救员,把自己和担架上的人一起“塞”进了狭窄的救护车厢。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和城市的霓虹。车厢里只剩下刺鼻的消毒水味、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以及担架上那人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呼吸。猩红的顶灯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诡异流动的光影。孙尚香蜷缩在角落的折叠椅上,脚踝处传来的冰冷和禁锢感无比清晰。她低头看着那只手——肮脏、布满细小划痕、骨节粗大,却蕴含着一种濒死也不肯放手的执拗力量。这感觉太不真实了。她的人生,她的规则,她井井有条的独立世界,就在这个暴雨夜,被这只来自未知深渊的手,彻底打乱,拖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救护车在雨夜的街道上疯狂疾驰,每一次颠簸都让担架上昏迷的身体发出痛苦的闷哼。孙尚香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她试图不去看那张苍白扭曲的脸,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过去。
“呃……夫……夫人……”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声音突然响起,破碎得几乎被引擎声淹没。
孙尚香浑身一僵,猛地看向担架。
刘备的头在担架上无意识地摆动,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悲切:“……别……别走……江东……莫信……”
江东!又是江东!孙尚香的心猛地一跳,白天在办公室随手翻看的三国史书片段不受控制地跳入脑海——孙夫人,江东孙氏……
“……尚香……等我……”嘶哑的呓语带着浓重的哽咽,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恐慌堵在喉咙里,“……仲谋……奸贼!还我……阿斗!”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恨意,身体也随之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紧闭的眼角,竟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滚落,混着脸上未干的血污和泥水,在担架洁白的衬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令人心悸的痕迹。
仲谋?阿斗?孙尚香如遭雷击,僵在座位上。这名字……孙权!刘备的儿子刘禅,小名阿斗!史书上记载,孙尚香被孙权以母亲病重为由骗回江东,意图带走刘禅作为人质,被赵云、张飞截江夺回……难道……难道他昏迷中颠三倒四的疯话,竟是在复述那场千年前的“截江之恨”?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升。这太诡异了!一个穿着古装、重伤昏迷的疯子,怎么会如此精准地喊出这些尘封在史书里的名字和事件?巧合?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那浓烈的恨意,那刻骨的悲伤,那绝望的泪水……这绝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孙尚香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查证,却摸了个空——她的手机还躺在后巷的污水里。
就在这时,刘备的呓语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惶:“……箭!……护住夫人!……云长!翼德!……”他胡乱地挥舞着未被禁锢的左手,像是在格挡着无形的箭矢,身体绷紧如弓。几滴滚烫的泪水再次溅落在孙尚香脚边的车厢地板上。
“冷静!病人情绪激动!”国字脸急救员迅速按住刘备胡乱挥舞的手臂,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药物的作用很快显现,那激烈的挣扎和痛苦的呓语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
车厢里恢复了单调的引擎和仪器声。孙尚香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脚踝上的禁锢感依旧冰冷清晰,而心头的迷雾和惊涛骇浪却比窗外的暴雨更加汹涌。她看着担架上那张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更深昏迷、却依旧眉头紧锁的脸,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男人产生了一种超越恐惧和厌烦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一种被强行拖入历史洪流的眩晕感,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怜悯。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冲进市中心医院灯火通明的急诊通道。刺眼的白光瞬间淹没了车厢内诡异的红光。车门拉开,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
“男性,身份不明,严重外伤伴失血性休克!意识丧失!生命体征不稳!快!绿色通道!”国字脸急救员语速飞快地交接。
担架被迅速抬下车,滑轮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孙尚香也被半拖着跟了下来,那只冰冷的手依旧死死扣着她的脚踝,像一个活生生的、怪诞的锚点,将她牢牢钉在这个从天而降的麻烦旁边。急诊大厅里人来人往,各种嘈杂的声音、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惨白的灯光混合在一起,冲击着她的感官。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异样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和担架之间那诡异的连接上。她感到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想用力甩开那只手,立刻逃离这个荒谬的现场。
“这位女士,请配合一下!”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严肃双眼的急诊医生迅速检查了刘备的情况,目光随即落在那只紧抓的手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怎么回事?分不开?”
“发现时就抓着,我们试了,怕伤到病人骨头,不敢硬掰。”急救员解释。
医生蹲下身,尝试了几个角度用力,那只手如同长在了孙尚香的脚踝上,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孙尚香:“你是家属?”
“不!不是!”孙尚香立刻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只是路过……”
“但现在情况紧急,病人需要立刻抢救!你这样我们无法操作!”医生语气不容置疑,“先去抢救室!你跟着!等病人情况稳定或者麻醉后肌肉松弛,再想办法!”
不由分说,孙尚香就被“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飞速移动的担架床,冲进了忙碌而冰冷的抢救室。明亮的无影灯“唰”地亮起,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也让她更加无所遁形。她被安置在墙角一张小小的、冰凉的塑料凳上,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而她的脚,则因为那只手的拖拽,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搁在担架床的边缘。
抢救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剩下里面更加紧张、高效却令人窒息的氛围。
“建立静脉通路!双管!林格氏液快速补容!”
“血压测不到!心率140,室性早搏!”
“准备气管插管!血氧掉到80了!”
“快!联系血库!O型血!紧急配型交叉!”
“剪开衣服!检查伤口!”
冰冷的指令短促有力。剪刀锋利的寒光闪过,刘备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浸透血水的粗麻古装,连同里面同样质地的中衣,被护士麻利地从肩颈处一路向下剪开、剥除。
当那片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布料被彻底掀开的刹那,孙尚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担架上那具袒露的上身,随即,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当场呕出来。
灯光下,那具身体精瘦却并不孱弱,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线条清晰的肌肉,显示出曾经的力量。然而,此刻吸引所有目光的,是遍布其上、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伤痕!
一道巨大的、斜贯整个左胸直至肋下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暗红色蜈蚣,即使年代久远,依旧能想象当初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恐怖。右肩胛骨下方,一个圆形的、凹陷下去的陈旧伤疤,边缘组织挛缩扭曲——那是箭簇留下的永久印记!左臂外侧,一道长长的、缝合粗糙的疤痕蜿蜒如蛇。腹部、腰侧,还有数道或深或浅、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痕,如同大地干涸龟裂的缝隙,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惨烈。更别提那些细碎的、难以计数的刮擦、刺伤留下的白色小疤,密密麻麻地点缀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这根本不像一个现代人的身体!这完全是一具从冷兵器时代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饱经摧残的战士之躯!那些伤痕的形态、位置,竟诡异地与她脑海中残留的、关于汉末猛将刘备征战生涯的史书记载片段隐隐重合——“身被数十创”、“左臂中流矢”、“当阳长坂,弃妻子走,身被创”……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孙尚香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体。她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具写满残酷历史的身体。耳边是医护人员紧张的抢救声、仪器的蜂鸣、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眼前是刺目的灯光和担架上那张苍白痛苦的脸……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光怪陆离、荒诞至极的噩梦。
时间在紧张窒息的抢救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孙尚香蜷缩在冰冷的塑料凳上,脚踝处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小腿。她看着医生护士们围着那个“古人”忙碌,插管、输液、清创、缝合……看着那些暗红的血液被抽进试管,看着心电图屏幕上那微弱而不稳定的波形。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念头疯狂冲撞:他到底是谁?疯子?演员?还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那些呓语,那些伤痕……史书上的记载像冰冷的铅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深度虚弱,那只一直如同铁钳般紧握着孙尚香脚踝的手,力道终于松懈了那么一丝丝。非常微弱,但孙尚香立刻就感觉到了!
她心中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踝。有轻微的松动!不再是完全的焊死!
“医生!他的手……好像松了一点!”孙尚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希冀。
正在处理刘备腹部一处较深裂伤的医生闻言,立刻停下手,和旁边的护士交换了一个眼神。护士会意,上前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去掰开那几根依旧僵硬的手指。这一次,虽然依旧费力,但手指关节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后,终于被逐一分开了!
当最后那根冰冷的手指离开皮肤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解脱感瞬间席卷了孙尚香。她几乎是立刻就把脚缩了回来,脚踝处传来一阵被长久禁锢后的酸麻刺痛,皮肤上清晰地印着五道深紫色的指痕,边缘甚至有些破皮渗血。她揉着发麻的脚踝,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这该死的物理连接,终于解除了!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病人需要安静,后续治疗我们会处理。”医生头也不抬,继续专注地缝合伤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疏离。
出去?孙尚香如蒙大赦。她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充满了血腥味、消毒水味和诡异气氛的地方,回到她那个安全、熟悉、属于现代孙尚香的小公寓。她的包还挎在身上,备用手机也在,她可以立刻打车离开,把今晚的一切当作一场离奇荒诞的噩梦。
她扶着墙站起身,脚踝的刺痛让她趔趄了一下。她最后看了一眼担架上那个依旧昏迷、浑身插满管子、如同破碎玩偶般的男人。那张脸在无影灯下显得更加惨白,眉头依旧紧锁,仿佛沉沦在无尽的痛苦梦魇之中。
走吧。立刻走。这不关你的事。一个理智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地命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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