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惨白如霜,泼在青苔斑驳的青石戏台上,戏台檐角的雕花还悬着半截褪色的红绸,在夜风中微微抽搐。
顾铖浠径自踏上戏台,木头发出一声闷响,刚站定,脚下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朽坏的台板裂出蛛网般的缝。
她俯下身子,借着月光低头,裂缝里嵌着些细碎的亮片,圆滚滚的,竟真像散碎的珍珠。
可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滞腻,裂缝里突然涌出暗红的黏液,稠得像用苏木水调的分泌物,还带着股胭脂混着海棠花香的怪味。
黏液突然顺着亮片往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像无数细小的虫豸钻进指缝,她猛地甩手,可那东西已经渗进皮肤,沿着血管游走,所过之处一片发麻。
下一刻,周遭的声音全消失了。
风声、虫鸣、自己的心跳,全被吸进一片浓密的灰雾里,她像沉在深潭底,只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直到那些咿咿呀呀的调子钻进来——
是《杨典娘》的唱段!
本该婉转的腔口却被扯得又尖又涩,如是生锈的剪刀在刮铁皮。
“第三十六夜,沈郎执剪裁红妆。”
“典娘骨为线,典娘皮为裳。”
“台上人从此,沈杨莫能详。”
……
那声音裹着寒气扑过来时,眼前突然亮了。
不是月光,是戏台四角挂着的羊角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把影子钉死在台板上。
顾铖浠想抬手动一动,竟发现四肢早被无形的东西缚住,她心里猛地一沉,就在这时,旁边传来的脚步声让她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唯有脖颈能僵硬地转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刚刚从灰雾里走出,戴着牙白色傩面的黑影。
黑影一步步朝这边走,台板被踩得“吱呀”作响,她艰难的动动手指,试图去触碰腰间的青铜符牌。
“就差一点……靠,早知道抓手里了……”她暗暗叫苦。
就在这时,黑影停下了脚步,那“白面书生”的额头处突然崩出一道细纹。
顾铖浠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
“咔”的一声脆响,裂纹顺着眉骨往下爬,越扩越大,裂缝蔓延过鼻梁、掠过獠牙,最后整块面具从中间豁开,碎成几片掉在台板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屏住呼吸,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她只能眼睁睁的盯紧。
面具底下露出来的,不是清俊的男人脸。
竟是一张女人脸,肤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眉眼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尤其是右眼下那颗米粒大的泪痣,像一颗凝固的血点,突兀又清晰——这颗痣,她在阁楼的那尊木雕上见过。
那木雕是个衣着光鲜的女子,面目被虫蛀得模糊,唯独这颗痣,被人用朱砂反复描过,红得刺眼。
“典娘没死。”
一个声音突然贴在耳边响起,带着戏腔里特有的婉转拖腔,尾音微微上挑,却没半分暖意,把顾铖浠吓得浑身一激灵。
“只是被穿走的了。”
话音刚落,那些原本挂在戏台栏杆上的黑线突然动了,此刻正一节节鼓胀起来,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青筋纹路。
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哪里是什么线,分明是从木头纹理里钻出来的“血管”,青黑色的,还在微微搏动,仿佛戏台本身成了一具活的躯体。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黑线的末端。
每一根血黑线的尽头,都坠着泛黄的骨片,指甲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很光滑。
借着台上的灯光能看清,每片骨片上都用利器刻着两个字——典娘。
当顾铖浠盯着那些坠着骨片的黑线,突然反应过来时——后颈的汗毛就“唰”地竖了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下滑,凉得她指尖发僵。
骨片边缘,靠近中间小孔的地方有一圈倾斜的磨痕,细得像发丝,方向却惊人地一致,顺着穿线的角度延伸。
这绝不是用石头磨出来的!
石头打磨只会让边缘整体光滑,磨痕杂乱无章,可这种集中在小孔周围、带着明确方向的细纹,分明是被反复穿引时,一次次摩擦同一个位置才会留下的印记。
它们是针,而那些黑线是……血管?
她看着“沈玉衡”——不,现在这张脸——抬手捏住一根垂在栏杆边的黑线,指尖灵巧地穿过骨片上的小孔。
青黑色的黑线被绷直,在灯光下泛着湿滑的光,他就用这骨片当针、血管当线,低头往自己的戏服领口穿引,针脚细密均匀,动作熟稔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原来如此……
顾铖浠牙齿打颤,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沈玉衡不是杀了典娘,是把她的骨头磨成了针,血管化作了线,一点点把自己缝进了典娘的皮馕里。
……
顾家大宅的阁楼里,戴着一只有着奇怪螺旋纹扳指的手,正托着那本泛黄的《归荼》册子。
册子依然无风自动的翻着,这次翻到了最后一页,突然渗出一股海棠花的腥,上面写着:
“都以为是沈玉衡杀了典娘?”
“不,是典娘的身体吃掉了沈玉衡。”
“现在,轮到了谁?”
顾铖浠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四肢被无形之物勒得生疼,想抬手去抓那消散的身影,胳膊却像灌了铅般纹丝不动,唯有脖颈能僵硬地转着,眼睁睁看着灰雾里的“针线”如断絮般飘落。
这才是《杨典娘》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刚刚是回光返照么……
念头刚落,灰雾深处的脚步声便碾过死寂而来。
顾铖浠猛地梗着脖子望去,水红戏服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那是典娘的衣饰,可走来的身影肩背如挺竹,落脚时带着不容错辨的沉凝,分明是那“沈玉衡”独有的架势。
她的指尖终于蹭到了青铜符牌,冰凉触感刚让她心头颤了颤。
当那身影抬起手时,袖口滑落处露出的却不是手腕,而是一张牙白色的傩面,纹路里嵌着暗红的锈迹。
她急得牙关打颤,想催动符牌,可四肢被缚的力道骤然收紧,骨头都像要被勒碎。
下一刻,眼前的傩面却骤然腾起灼人的热浪。
“呃——”
剧痛从指尖窜到心口,更骇人的是脸上的撕裂感。
顾铖浠僵着脖子,眼珠子拼命往外凸,眼睁睁见着面具内层渗出的血肉——那是从她脸上被硬生生撕下来的皮肉!
那些带着体温的皮肉刚从脸上剥离,便被戏台上飘落的“针线”猛地缠住。
泛黄的骨片像活物般钻进皮肉肌理,在里面穿来绕去,时而绷紧时而松垂,竟真如有人持针引线般,将这些温热的碎肉密密缝缀起来。
不过片刻,半张傩面的轮廓已赫然成形——左侧是莹润的粉面,胭脂从颧骨往下晕开,连下颌线都泛着娇怯的红。
可这柔媚没能舒展多久,一道深刻的泪痕便从粉面的眼角直直向下划过,墨色的刻痕顺着眼下的弧度蜿蜒垂落,掠过颧骨,一直浸到下颌边缘,边缘翻卷着焦黑的印记,像是被狠狠烫过,将半张粉面劈出一道的裂痕。
那是临死前惊悸凝固的模样,连胭脂都被这恐惧洇得发乌。
而她自己的脸颊,随着皮肉剥离,只剩下火烧火燎的麻,仿佛有无数细针正往骨头缝里钻,连呜咽都堵在被勒紧的喉咙里,成了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戏台角落传来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顾铖浠艰难地转动脖颈,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件领口袖口绣着像缠枝莲盘结的深灰近黑的戏服,
是阁楼的那件!
此刻它下摆贴着地面“爬”过来,不是流畅的滑动,而是一截一截地往前挪,边角处的布料像有吸盘般死死粘住地面,又猛地绷紧、收缩,带着褶皱里抖落的尘土,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灰痕,姿态活像条逼近的蚂蝗。
更诡异的是,戏服领口处空荡荡的,却精准地“托”起了那张牙白色傩面。
它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姿态歪了歪“头”,仿佛在打量她,随即猛地往前一蹿,带着傩面撞向她的脖颈。
顾铖浠只觉下颌被一股蛮力钳住,根本无法挣扎。
那件深灰近黑的戏服不知何时已缠上她的手腕,带着陈年樟木的霉味,将那张半张粉面、泪痕深刻的“典娘”傩面狠狠按在了她被剥离皮肉的脸上。
“唔!”
灼痛与冰冷同时炸开,面具边缘的棱角嵌进残存的皮肉里,她甚至能感觉到新生成的“面皮”正与面具死死粘在一起,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而那个穿着水红典娘戏服的身影,在她视线模糊的瞬间,缓缓后退。
水红裙摆扫过戏台的木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最终连同那沈玉衡式的挺拔身姿,一起没入浓得化不开的灰雾里,彻底消失了。
……
【某年·深夜】
“……兹兹……下面请欣赏传统折子戏,《杨典娘》……”
子夜,戏台无灯,却自亮。
羊角灯一盏接一盏地浮起,像是谁在暗中吹火。
镇民们从墙根、井口、屋檐爬来,动作整齐得诡异,嘴里只重复一句含糊的小调——“三十六针,昴宿归魂。”
台上,“沈玉衡”掐住“典娘”的脖颈,指节一紧,竟把自己整条手臂送进了对方胸口。
衣料像融化的蜡,吞没肩、颈、头颅;最后连那双手也顺着典娘的袖口滑进去,像两道影子在皮肉下对折。
台下掌声骤起,却没有一个人眨眼。
灯焰忽地一抖,所有声音被抽走,只剩戏服胸口处轻轻起伏一下,又一下
……
“杨典娘”扮演者:顾铖浠?
“沈玉衡”扮演者:深灰近黑的戏服。
收音机里传来女人尖笑……
次日,电台记录:空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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