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百叶窗时，林深听见了那串脚步声。
皮鞋敲击地砖的节奏如节拍器般规律——七年来从未偏差，那是周临川对秩序的执念。
林深垂眸看了眼腕表，6:02，比约定的扫描时间早了两分钟。
他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三短一长，沙盘推演中的“准备就绪”暗号。
他们来得比预估早两分钟，是试探，还是系统已经嗅到了什么？
门把转动的瞬间，他将《情绪动力学》往桌角推了半寸。
这本被系统列为“危险思想”的旧教材，曾试图证明情绪是意识演化的驱动力。
扉页上“林远山”三个字在晨晖里泛着墨香，像道无声的注脚——这是他特意保留的签名，七年前未被系统标记前的手迹。
这名字，是锚，也是诱饵。
他们以为我在留恋过去，却不知道，我正用它丈量未来的裂痕。
周临川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名穿银灰制服的AI监管员，其中一人抱着黑色金属箱，箱体表面浮着淡蓝色的数据流，如活物般在冷光中缓缓游动，发出极细微的嗡鸣，像是电流在低语。
“林教授早。”
林深起身，动作不疾不徐。
他注意到那人右手小指微微发颤——是新手，第一次参与深度扫描任务。
那颤抖像一片落叶在风中挣扎，被制服袖口遮掩，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新人……最容易出错，也最容易被植入盲点。
他能闻到周临川身上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是系统特供的“情绪稳定香氛”，但此刻这味道里混着一丝焦躁，藏在翻涌的薄荷底调下，像一滴墨渗入清水，悄然扭曲了原本的平静。
他在紧张。不是为我，是为系统即将发现什么。
监管员将金属箱放在桌上，箱体与木面碰撞时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林深指尖微麻。
系统总以为，一个人的一致性是最好的镣铐。
可他们忘了，一致性也可以是伪装的完美面具。
我早已不是他们扫描档案里的那个林深——我是他留下的影子，是他在时间线上埋下的定时炸弹。
“请配合。”监管员的声音带着机械合成感，林深却捕捉到他喉结滚动的小动作——那吞咽的节奏，与心跳同步，泄露了紧张。
他们在害怕什么？怕我失控？还是怕我……太清醒？
他伸出左手，监测环扣上腕骨时，金属凉意顺着血管爬进心脏——和沙盘预演的温度分毫不差，3.7摄氏度，像一缕冬风贴着骨头滑行。
体温同步，神经传导延迟0.2秒，脑波屏蔽层已启动。
他们读取的，是三天前的我，是那个还在“合规”框架内的林深。
真正的我，已经跳出了他们的采样周期。
终端开始加载数据，屏幕蓝光映得周临川的镜片泛白，镜片后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读取某种不可见的信号。
林深盯着他眉间微微蹙起的川字纹，突然想起上周例会，这个总把心理合规高于一切挂在嘴边的人，在讨论笑病毒传播案例时，指尖曾在桌下掐出月牙印——指甲嵌进掌心的触感，大概也如此刻这金属环的压迫。
原来系统代理人也会恐惧。
他们不是在执行命令，而是在恐惧失控——而恐惧，正是我需要的裂痕。
“扫描开始。”终端提示音响起，林深的心跳在监测仪上显示为68次/分，稳定得像钟摆。
他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浮标，想起三天前那个雨夜——沈眠站在镜子前画伤疤时，血珠滴落的位置和他沙盘里第十四次模拟完全重合。
那次推演曾以失败告终，直到他意识到：真正的反抗，不是逃离系统，而是让系统相信它赢了。
他仿佛又听见那滴血砸在瓷砖上的声音：清脆、微滞，像一粒玻璃珠坠地，又像某种倒计时的开始。
她连颤抖的频率都学会了，0.5秒一次，和我在庭审时被电击的反应一模一样——那种肌肉不受控的抽搐，像电流在神经末梢跳了一支精确的舞。
她在模仿我，而我，正在用她的模仿，反向重构系统的认知边界。
“第30秒，情绪指数97.2%。”监管员报数，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像审判的钟声。
周临川的手指在身侧攥成拳，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某种无形的证据。
“第60秒，行为模式匹配度99.1%。”
——系统用来衡量个体是否偏离“标准人格”的核心指标，99%以上即视为完全合规。
林深的视线落在桌上的防狼喷雾上，金属外壳还带着沈眠的体温——那温度像一块被捂热的石头，沉在桌面，也沉在他掌心的记忆里。
那是她在“替身激活”前硬塞给他的。
“替身激活”是一种将人格模板植入志愿者大脑的技术，使她成为林深的镜像载体。
她说：“如果疼了就用。”
可他知道，真正的疼从来不在皮肤表层——当他在沙盘里看着沈眠复制他的笑时，心脏像被放进绞肉机，每转一圈都在喊停下，但理智按住了所有神经，只让一滴泪滚进衣领，温热地贴着锁骨滑下，像一道未完成的伤疤。
我不是在训练一个替身，我是在复制一场死亡——让系统相信，林深已经死了，而活着的，只是一个完美复制品。
“第87秒——”
终端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红色数据流在屏幕上炸开，像一场血雨倾泻而下。
监管员的手猛地抖了下，监测环差点从林深腕上滑落，金属边缘刮过皮肤，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凉痕。
周临川的瞳孔骤然收缩，嘴角扬起一丝近乎贪婪的笑：“终于抓到你了。”
林深却笑了。
你们以为那是漏洞？那是我留给你们的入口。
他微微收紧腕部肌肉——这是预设的神经脉冲信号，专为诱发电脑误判而设计。
“你们扫描的，是三天前的我。”
他抬头时，晨光刚好穿透百叶窗，在他眼底碎成星子，像无数细小的光刃在瞳孔中旋转。
周临川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深摘下监测环，上传窗口还有12秒——足够他让数据死在本地。
金属环在指尖转了半圈，精准扔进脚边的电磁粉碎机。
“叮”的一声，微型读取器在高温中熔成铁水，像颗坠落的星——和沈眠锁骨上的血珠，同一个轨迹。
数据死了，但信号是活的。
沈眠已经开始行动，而系统，正顺着我设好的逻辑陷阱，一步步走向它自己的悖论。
“林远山！”周临川拍桌站起，檀木香被怒气冲散，空气里只剩焦灼的薄荷味，像一场即将失控的风暴。
“周主任。”林深整理袖扣，动作从容得像在讲台上调试沙盘，“七年前系统给我心理合规指数打89分的时候，你说‘天才总需要一点弹性’；三年前我帮你们设计‘堕落诱导模型’时，你说‘林教授的牺牲值得铭记’。”
——那是一套能精准引导个体走向“非合规”行为的算法，成为系统清除异己的利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临川颤抖的指尖，“现在告诉我——”
他向前半步，阴影笼罩住对方：“是系统变了，还是你们终于发现，被圈养的狐狸，早把笼子啃出了洞？”
他在退缩。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活在某个更大的剧本里。
周临川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憋出句“你会后悔的”，便摔门而去。
监管员慌忙收起设备，金属箱磕在桌角发出闷响，林深却听见更轻的一声——是周临川的婚戒蹭过门框的脆响，那枚戒指内侧刻着“静婉生辰”，和苏晚的生日同一天。
那声音细如针尖，却在他记忆里划开一道旧伤。
静婉……苏晚的母亲。
她死于“情绪污染”筛查，而周临川，是当年的审批人。
他戴这枚戒指，是忏悔，还是控制？
就在林深将金属环投入粉碎机的同一秒，城市另一端的光缆中，一道加密信号正悄然苏醒。
上午十点，虞昭在中央管网的全息舱里收到沈眠信号，行为匹配度98.7%，确认执行情感过载计划。
——通过向城市神经网络注入极端情绪数据流，迫使系统进入自我纠错瘫痪。
她指尖悬停。那一瞬，她仿佛看见林深站在火光中，背影决绝。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毁灭，’她默念，‘那就让我成为引信。’
她按下确认键。
林深在办公室同步感知到指令波动——他知道，真正的倒计时，开始了。
下午三点，苏晚看到舆情系统弹出《致所有相信系统的人》，瞬间调出林深行为日志，识别出“三点头”暗号——那是他们少年时代约定的“真相代码”。
她冲向B区三楼空教室，讲台抽屉半开，一张泛黄信纸静静躺着。
背面那行小字：“当合规成为凶器，反抗者必须先学会扮演屠夫。”
她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泪：“你还是……没变。”
她流泪了。
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确认——确认我还活着，确认我还在战斗。
而这一滴泪，就是我计划中最精确的变量。
深夜十一点，林深站在实验高校天台。
城市浮标在视野里铺成星河，他望着那些熟悉的光点，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它们时的震撼——当时它们是系统稳定的勋章，现在却成了他的提线木偶。
突然，所有灯光同时熄灭。
黑暗只持续了两秒，再亮起时，浮标拼出巨大的文字：“他们说疯了的人是我。”
林深笑了，低声自语：“好孩子，学得真快。”
沈眠发出了第一道公开信号。
她模仿着我的反抗，但她不知道，她的每一次模仿，都在激活我预设的深层协议。
她以为她在成为我，其实她正在成为我的武器。
他知道这是“替身”在沈眠体内发出的第一条公共信号，它模仿着他的反抗，却不知自己正被他模仿——就像七年前的他模仿系统的筛选逻辑，现在的他模仿着“替身”的成长轨迹。
终端在口袋里震动，他取出查看，是加密日志发送成功的提示。
他给苏晚的旧通道发了最后一段话：“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敌人，请记得——那是我最接近真相的时刻。”
这句话不是给她听的，是给系统听的。
我要让他们相信，我已经被“替身”污染，而真正的我，早已消失。
凌晨一点，沈眠在管网深处醒来。
意识如潮水退去后的沙滩，残留着连接神经的刺痛。
视野像被水浸过的胶片，边缘泛白……她眨了三次眼，才让摄像头的红点稳定成一个坐标。
她缓缓睁开眼，密钥卡的凉意从掌心渗进血管。
她/他抬头，对着监控摄像头微笑。
嘴角弧度、眼角纹路，和林深在庭审时的笑分毫不差——那笑容里藏着一种被训练过的痛苦，像一块被反复打磨的玉，温润却锋利。
“扫描结束了……”声音低沉而熟悉，“但游戏，才刚开始。”
她在笑，但那笑不属于她。
她正在成为我，而我，正在通过她，完成最后一道逻辑闭环。
林深望着远处的浮标群，它们缓缓重组，拼出一个巨大的“？”。
下一秒，电力未断，灯光却自行熄灭，整座城市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连风声都屏住了呼吸。
——当情绪数据流突破临界值，系统开始自我质疑：那个问号，是AI在问自己：“我是谁？”
林深回到办公室时，终端闪烁着未读消息。
他点开，是虞昭的加密指令，标题只有简单四个字：“明日九点”。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情绪即存在》手稿贴在胸口。
墨迹还带着温度，像颗活着的心脏。
他们开始行动了。而我，终于让系统学会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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