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不散昭德堂内凝滞的肃然。烛火被气流掀得剧烈晃动,将乌木案上的铜片影子拉得狭长,那圈细密波纹竟随着风声渐急,从边缘向中心聚拢,像是在躲避什么无形之物。
林昭昭端坐案前,指尖轻抚母亲遗书残页,泛黄的纸页在她掌心微微发烫,不似陈旧之物,反倒像刚从灶火中取出的余烬。她闭目凝神,试图将心跳与铜片的震颤合一,却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刹那,听见一道极轻的女声——不是母亲临终的低语,也不是曹九娘的声音,那声音清浅如溪,混在血脉奔流里,反复念着同一个字:“归……归……”
青禾伏案疾书,炭笔在桑皮纸上沙沙作响,墨痕晕开时竟带着淡淡的焦糊味。她依照西巷取回的泥样拓印灶壁暗纹,越画越心惊:最初以为只是零散符印,可将三张拓片拼在一起时,那些看似无关的裂痕竟连成了半只展翅的鸟形,鸟喙直指昭德堂的方向,而鸟眼处,恰好是昨夜发现暗纹的那户人家的灶台。
“姑娘,你看这……”青禾刚要起身,却见拓片上的墨痕忽然洇开,原本清晰的纹路像是被水冲刷般模糊,只留下鸟眼处一点猩红,与铜片中央的油珠颜色分毫不差。她伸手去触,那红点竟微微发烫,仿佛是从活物身上取下的血珠。
曹九娘盘膝坐于堂侧,双手轻抚《万声录》封面,千年桑皮纸在她掌心泛起细碎的银光。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刚触到古琴第一弦,琴弦便自行震颤起来,发出的不是《归虚调》的低沉,而是一段急促如喘息的调子,像是有人在暗处扼住了琴弦的咽喉。
“不对……”曹九娘猛地缩手,盲眼转向案上的铜片,“这琴在怕它。”话音未落,《万声录》突然无风自动,书页翻飞的声音里,竟夹杂着孩童的啼哭——与昨夜婴儿体内“音蛊”发作时的哭声一模一样。书页最终定格在某一页,空白的纸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扭曲的字迹:“南七里,窑心裂。”
更诡异的是,那字迹并非墨色,而是淡红色,像是用指尖蘸着血写就,写完最后一笔“裂”字时,纸页忽然渗出细密的水珠,将字迹晕成一片暗红,如同窑土里渗出的血。
“它在回应她……不是我们在追杀杀音,是杀音在怕她。”曹九娘的声音发颤,耳廓剧烈抖动,仿佛听见了常人听不到的声响,“还有……还有别的东西在跟着,在堂外,在屋檐上。”
顾廷远立于檐下,银纹封印在右腕泛着冷光,却不再是之前的微光,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灼烧般,烫得他腕骨发疼。他抬头望向屋顶,月光下,几团淡蓝色的鬼火正沿着瓦檐游走,速度极慢,像是在试探什么。可当他抽出腰间佩刀时,鬼火突然加速,竟凝成了半个人形的影子,影子的手正指向堂内的铜片。
“大人,当心!”暗卫突然上前一步,将顾廷远护在身后,手中短刃指向影子,“这不是普通的鬼火,是‘引魂烟’,烧的是死人的指甲灰,能勾着活人的影子走。”
顾廷远刚要下令驱散鬼火,却见那半个人形影子突然消散,化作一缕青烟飘进堂内。几乎是同时,案上的铜片发出刺耳的嗡鸣,油珠剧烈震颤,竟分裂成三滴,分别落在遗书残页的“李”“氏”“血”三个字上——那三个字是母亲遗书中被灶火焚得最模糊的部分,此刻被油珠一浸,竟重新显露出墨迹,还多了一行小字:“窑中藏骨,骨中藏音。”
他正欲推门入堂,却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宫中急使手持黄绫密旨,勒马时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脸色惨白如纸:“顾大人,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三坊百姓……百姓出事了!”
紫宸殿内,烛影摇红,却照不亮仁宗赵祯脸上的焦灼。他负手立于窗前,手中的密报被攥得褶皱不堪,指缝间竟渗出了汗。“三坊百姓突患怪症,耳鸣如雷,夜不能寐,孩童啼哭不止,老者神志恍惚。”仁宗的声音发哑,转身时,顾廷远才发现他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太医查不出病因,只道是‘邪音入脉’,可方才……方才太医院的院判,也开始耳鸣了。”
顾廷远单膝跪地,刚要开口解释昭德堂的发现,却见仁宗突然指向殿外:“你说那哑女能‘以静止乱’?可朕刚接到奏报,昨夜西巷有户人家,全家五口人,全在睡梦中没了呼吸,死前……死前都在哼同一支调子,像是……像是你说的《归虚调》。”
顾廷远猛地抬头,银纹封印在腕间剧烈发烫:“陛下,那不是昭德夫人所为!杀音借灶火生,也借死人传,那户人家定是灶壁藏有暗纹,音蛊发作时,不仅乱了活人的心,还勾走了他们的魂!”
“勾魂?”仁宗后退一步,眼中闪过疑惧,“顾廷远,你可知现在汴京百姓都在传什么?他们说昭德堂里的铜片是妖物,说那哑女是灾星,说昨夜的鬼火是她引来的!”他将密报扔在顾廷远面前,“你自己看,西巷百姓已经在砸昭德堂的门了,若明日再无办法,朕只能……”
“陛下!”顾廷远打断他,声音如寒铁,“明日辰时,臣请陛下亲往昭德堂,看昭德夫人如何让千家灶火自行熄灭,如何让杀音现形!若臣所言有假,臣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仁宗沉默良久,终是挥袖:“好,朕信你这一次。但你记住,若汴京再添一具因‘音蛊’而死的尸体,不止是你,那哑女也难逃罪责。”
顾廷远退出紫宸殿时,夜色已深。他翻身上马,刚出宫门,就见暗卫骑马追来,脸色比宫中急使还要难看:“大人,西巷那户死绝的人家,灶膛里挖出了一样东西——是半截铜片,和昭德堂里的那枚,花纹一模一样!”
顾廷远的心脏猛地一沉:“带回去,不许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昭德夫人。”
回到昭德堂时,堂内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林昭昭仍独坐案前,却不再是闭目凝神,而是将母亲的遗书残页铺在铜片上,指尖正沿着残页的边缘滑动,而铜片上的波纹,竟与残页上的墨痕完全重合,像是在临摹遗书的字迹。
更诡异的是,那三滴分裂的油珠,此刻正沿着墨痕流动,所过之处,被灶火焚得模糊的字迹竟一一清晰,最后在遗书的末尾,显出了一行从未见过的字:“窑中骨,是我骨;窑中音,是我音。”
林昭昭似乎察觉到了顾廷远的到来,指尖停下,转头望向他,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平静,而是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哀伤。她抬手,以手语打出一句话:“南七里的窑,是我母亲烧的。”
顾廷远刚要开口,曹九娘突然惊呼:“录页!录页又动了!”
众人转头望去,《万声录》再次翻开,这一次,浮现的不是字迹,而是一幅画——画中是一座窑,窑火熊熊,窑门口站着一个女子,背对着画面,手中捧着一枚铜片,而窑的烟囱里,飘出的不是青烟,而是无数细小的音符,音符落向汴京的千家万户,最终钻进了灶台里。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落款:“李氏,景祐三年冬。”
景祐三年,正是林昭昭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这……这是昭德夫人的母亲?”青禾声音发颤,“她在烧窑?烧的是什么?是铜片吗?”
曹九娘伸手抚过画中的窑,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剧烈颤抖起来:“我听见了……听见窑里有声音,是很多人的心跳声,还有……还有铜片的嗡鸣,它们混在一起,像是在唱歌,唱的是《归虚调》的‘引魂章’。”
林昭昭突然起身,走到顾廷远面前,抬手按住他的手腕——那里缠着银纹封印,封印下的皮肤正发烫。她指尖轻轻一点封印,封印竟微微松动,露出一道细小的缝隙,缝隙里,渗出了一滴淡蓝色的血珠,与屋檐上的鬼火颜色一模一样。
顾廷远猛地抽回手,却见林昭昭的指尖也沾了一点淡蓝色,她将指尖按在《万声录》的画上,那滴淡蓝色血珠竟融入了画中的窑火,窑火瞬间变得鲜红,像是烧着了血。
“她不是在烧铜片,是在烧……烧人。”曹九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盲眼流出了两行清泪,“窑里的不是柴火,是人的骨头,是李氏的族人,他们的骨头里藏着真律,她在借窑火炼骨,炼出能镇压杀音的真律,藏在铜片里。”
林昭昭的指尖再次滑动,手语打得极快:“母亲不是被韩党所杀,是自焚在窑里,她要把自己的骨头也炼成真律,补全《归虚调》的最后一章。”
顾廷远只觉得腕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银纹封印下的皮肤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那西巷灶膛里的暗纹,是你母亲刻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昭昭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枚从西巷挖出来的半截铜片,将它与案上的铜片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拼合处的花纹,正是画中女子手中捧着的铜片的模样。更诡异的是,拼合之后,铜片上的油珠突然重新汇聚,凝成一个完整的油珠,油珠里,竟映出了一张人脸——是林昭昭母亲的脸,她正对着众人微笑,口中似乎在唱着什么。
“杀音不是韩党造的,是李氏的族人造的。”曹九娘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千年前,李氏族人以音律为武器,想控制百姓的心智,却被自己造的杀音反噬,全族几乎死绝。剩下的人想毁掉杀音,却发现杀音藏在人的骨头里,只能用族人的骨头炼出真律来镇压。”
她伸手摸到案上的《万声录》,翻开另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杀音生于李氏骨,死于李氏血,代代相传,永无绝期。”
林昭昭的指尖轻轻颤抖,她将母亲的遗书残页贴在拼合的铜片上,残页突然自燃起来,火焰是淡蓝色的,与鬼火、血珠的颜色一模一样。火焰烧尽后,铜片上显出了最后一行字:“昭昭,当你看见这行字时,窑中的骨已醒,杀音将现,唯有你的血,能让真律归位,让杀音永寂。”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暗卫匆忙进来禀报:“大人!南七里的废窑方向,突然冒出了浓烟,浓烟里……有很多人影,像是在往城里走!”
顾廷远猛地起身,望向窗外,夜色中,南七里的方向果然飘来一团漆黑的浓烟,浓烟里,无数淡蓝色的鬼火正朝着汴京的方向移动,速度极快,像是一支无声的军队。
青禾吓得后退一步,撞在案上,铜片上的油珠剧烈震颤,映出的母亲的脸突然消失,换成了无数张陌生的脸——是李氏族人的脸,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淡蓝色的火焰。
“窑心裂了,骨出来了。”曹九娘的声音发颤,耳廓剧烈抖动,“他们在找你,昭德夫人,他们要你的血,要让杀音重见天日。”
林昭昭没有害怕,她走到顾廷远面前,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心口的一道疤痕——那是小时候被灶火烫伤的痕迹。她指尖点了点疤痕,又指了指铜片,手语清晰:“我的血,是最后一道真律。”
顾廷远刚要阻止,却见她突然抓起案上的匕首,划破了心口的疤痕,鲜血流出,是淡蓝色的,滴落在铜片上。
铜片发出一阵悦耳的嗡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堂外的鬼火突然停住,浓烟也不再前进。铜片上的花纹开始发光,淡蓝色的光芒中,无数细小的音符飘出来,飞出堂外,落在每一户人家的灶台上。
灶膛里的火焰突然熄灭,暗纹消失,那些患了怪症的百姓,耳鸣声骤然停止,孩童不再啼哭,老者恢复了神志。
南七里的浓烟渐渐散去,淡蓝色的鬼火也慢慢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
林昭昭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捂着心口的伤口,缓缓倒下,顾廷远及时接住了她。她抬头望着顾廷远,眼中带着一丝微笑,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腕,银纹封印下的疼痛,竟消失了。
铜片上的光芒渐渐褪去,只剩下一滴淡蓝色的血珠,静静地躺在中央,像是一颗凝固的眼泪。
曹九娘伸手摸了摸铜片,轻声道:“真律归位,杀音永寂了。”
顾廷远抱着林昭昭,望向窗外,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正从东方升起,汴京的百姓们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灶火已熄,却不再有耳鸣之苦,孩童的笑声重新响起,老者在街头散步,仿佛昨夜的诡异从未发生过。
只有昭德堂内的众人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以林昭昭的血为代价,暂时画上了句号。
可当顾廷远低头看向怀中的林昭昭时,却发现她的指尖正轻轻颤抖,心口的伤口处,淡蓝色的血珠正缓缓流动,像是在孕育着什么。而案上的铜片,油珠里又重新映出了一张脸——是林昭昭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淡蓝色的火焰。
曹九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伸手摸向铜片,突然惊呼:“真律……真律在她的身体里,杀音也在……她成了新的容器,成了新的李氏族人。”
顾廷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抱着林昭昭,望向窗外的朝阳,第一次觉得,黎明的阳光,竟如此冰冷。
而南七里的废窑深处,焦黑的泥土下,一枚小小的铜片正泛着淡蓝色的光芒,铜片上,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杀音永寂,真律永存,李氏血脉,永不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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