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灼烤着塑胶跑道，蒸腾起一层微颤的热浪，赤橙色的颗粒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反光。
林晚照抱着作业本从教学楼出来时，远远就看见操场边那棵老香樟树投下斑驳的影，树影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谢知远。
他坐在水泥台阶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低头的白杨。
膝盖上摊着一本墨蓝色笔记本，笔尖在纸页上沙沙游走，那声音轻而密，像是夏夜里低鸣的虫。
风掠过树冠，香樟叶簌簌翻动，投下的光影在他肩头轻轻晃动。
她脚步顿了顿。
最近两周谢知远总说“训练馆有点事”，午休时间常常不见人影。
林晚照原以为他只是加练，可此刻看他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薄影，肩线比上个月更瘦了些——像根被拉得太紧的弦，绷得快要断裂。
“谢知远。”她放轻脚步走过去，鞋跟碾过一片枯掉的香樟叶，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是踩碎了一段干枯的记忆。
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像滴落的血。
他抬头时，林晚照才发现他眼底浮着层青黑，像被水洗过的石板，透着疲惫的冷。
他的声音哑哑的，像砂纸磨过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边缘，那里已经磨出了毛边，指尖触到的是反复翻折的粗糙与温热。
他合上本子，从校服口袋里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A4纸。
林晚照接过来时，指腹触到纸张上细密的折痕——显然被反复展开又叠起过，边缘已微微起毛，带着体温的余热。
她低头看去，计划表上的时间精确到分钟：五点二十起床，五点四十晨跑十公里，七点早餐，八点力量训练，十点专项耐力跑……直到傍晚六点的核心肌群强化。
每一项后面都标着红色批注，“心率需维持160-180”“步频200+”“配速3分50秒”。
红字像一道道鞭痕，烙在纸页上。
“国家队的新周期计划。”谢知远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指尖，掌心滚烫，带着运动后的热度，像一块刚从阳光下拾起的石头，“省队教练说，按这个练，明年全运会能进前三。”
林晚照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
上周末她去市体育场看他训练，跑道边的计时器显示他跑1500米用了3分30秒——已经比两个月前快了整整12秒。
可此刻纸上的配速要求，比那还要再快5秒每公里。
“但我还想完成一件事。”谢知远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热度顺着指尖蔓延，“上个月去省队试训，遇到个退休的老教练。他说……如果我能在市青少年选拔赛破纪录，有可能提前进国家集训队。”
林晚照猛地抬头。
市青少年选拔赛？
那是全省高中生的赛事，往年纪录是3分35秒——谢知远现在的水平已经能压过这个成绩，可他眼里的光，比第一次在操场跑5公里时还要亮，像黎明前最锐利的星。
“我想让你看我冲过终点线。”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不是为了金牌，是想让你知道……我跑的每一步，都在靠近我们的未来。”
香樟树的影子移了移，落在计划表的“市青少年选拔赛”那栏，像一道无声的见证。
林晚照忽然想起上周整理课桌时，从他书包里掉出来的膏药贴——原来不是偷懒，是旧伤又犯了。
她记得那贴膏药边缘泛黄，药味刺鼻，指尖一碰就留下淡淡的褐色印迹。
而谢知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老毛病，贴两天就好。”
放学铃响时，林晚照坐在教室最后排。
她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最新的网文草稿里，男主角总在晨跑时收到一杯冰镇酸梅汤，在摔进花坛时被女孩递来纸巾，在冲过终点线时看见观众席上那团粉色的身影。
“谢知远”三个字像撒在纸页上的星子，每一笔都带着她写文时不自觉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开学第一天缩在靠窗的位置，校服领口松松垮垮，课本扉页写着“躺平是门艺术”。
那时的他像一片被风卷到角落的落叶，安静、疏离。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在写他了。
写他藏在懒散下的倔强，写他被嘲笑时攥紧的拳头，写他第一次跑完全程后红着眼眶说“我能行”。
“在发什么呆？”
林晚照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谢知远抱着一摞数学卷子站在过道里。
他额角还沾着汗，应该是刚从训练场回来，校服领口被风掀起，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膏药印——边缘泛着微红，像是旧伤在皮肤下隐隐作痛。
“没什么。”她慌忙合上笔记本，耳尖发烫，“明天……明天早上我要去买豆浆，你喝不喝？”
谢知远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他弯腰把卷子放在她桌上，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笔记本：“喝。热的，加两勺糖。”
第二天清晨的风带着桂花香，湿润而清冽，拂过脸颊时像一层薄纱。
林晚照站在校门口的早餐摊前，手里的保温杯还冒着热气，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暖得让人想把脸贴上去。
她盯着手表，六点五十，七点整——谢知远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巷口。
他今天没穿运动服，浅蓝色校服被晨风吹得鼓起来，像片要飞起来的云。
阳光斜照，勾出他清瘦的轮廓。
林晚照迎上去，把保温杯塞进他手里：“温的，刚买的。”
“不是说加两勺糖？”谢知远晃了晃杯子，嘴角上扬，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最近训练消耗大，糖分不够容易低血糖。”林晚照低头看鞋尖，声音轻得像风，“谢知远……如果你要跑很远，能不能偶尔回头看看？”
他的手突然顿住。
杯身的温度透过掌心渗进血管，像团小小的篝火，慢慢烧进心里。
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想起昨晚训练时收到的消息——“如果你的故事还在继续，那我也不会停下脚步”。
“好。”他应得很轻，却像颗钉子，重重楔进晨雾里，“我每跑一圈，就回头看一次。”
市青少年选拔赛前夕的图书馆格外安静。
林晚照抱着一摞《田径训练理论》从三楼下来，转过拐角时，差点撞上抱着一叠报名表的秦雨桐。
“啊，对不起。”林晚照慌忙扶住她怀里的纸，最上面一张报名表上，“谢知远”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迹深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秦雨桐的耳尖瞬间红了。
她手忙脚乱抽回报名表，指尖微微发抖：“我……我帮体育部整理资料。”说完便低头匆匆跑开，马尾辫扫过林晚照的手背，带起一阵风，还残留着洗发水淡淡的茉莉香。
林晚照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书。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一阵风掠过，把某张报名表的边角吹得翻起来——上面“1500米项目”那一栏，除了谢知远的名字，还有个被铅笔轻轻划掉的“秦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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