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外头,风刮得紧,呜呜地响,像有东西在哭。部落里,那股子压在心口的慌劲儿更重了,鹰嘴子部的事儿,像块冰疙瘩,塞在每个人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头人牛皋和萨满鹿鸣还在那顶最大的毡包里没出来,里头偶尔透出几声压抑的呜咽,还有萨满低低的、听不清词儿的调子。外头,几个半大孩子缩着脖子,冻得鼻涕拉碴,耳朵却使劲贴着毡墙皮子缝,想听个真切。王朝也在里头,他个子矮点,挤在最下头。
毡房里,火塘烧得旺,暖烘烘的,可地上蜷着那俩人,还在抖。鹿鸣萨满刚给他俩灌了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汤药下去。年轻些的那个,眼神终于不再像死鱼似的散了,虽然还透着惊惧,但好歹能认人了。
牛皋蹲在他跟前,狼皮大氅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声音刻意放得又沉又缓:“兄弟,到家了,别怕。你是鹰嘴子部的?叫个啥名儿?”
那人嘴唇哆嗦着,他使劲眨了眨眼,看清了牛皋的脸,又飞快地瞟了眼旁边闭目养神的鹿鸣,才像是找到点主心骨,哑着嗓子开口:“…雀…麻子…我叫雀麻子…”
“好,雀麻子兄弟,”牛皋点点头,“鹰嘴子部,出啥事了?你们咋跑这儿来了?”
雀麻子眼神猛地一缩,像是又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身体又开始筛糠似的抖起来,牙齿磕得格格响:“…响…响了…天…天刚擦亮…轰隆!…好响…好响啊…跟…跟石头山塌了…不不…是门…石门开了…撞在心上…心口发闷…想吐…”
毡房外偷听的孩子们,连呼吸都屏住了。
“谁说的石门开了?”牛皋追问,眉头拧成了疙瘩。
“萨…萨满大人…”雀麻子喘着粗气,脸上肌肉都在抽动,“他…他说…声音…是从万仞山…万仞山那边来的…动静太大…太邪乎…说…说怕是…怕是那‘六道之门’…出了天大的岔子…”
六道之门!这四个字像冰锥子,狠狠扎进王朝的耳朵里。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闪过国师玉矶子那张脸!玉矶子解开封印的,是畜生道之门!
毡房里,牛皋和鹿鸣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鹿鸣依旧闭着眼,但搭在膝上的枯瘦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后来呢?”牛皋的声音更沉了。
石墩子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头…头人怕啊…当天…当天就点了人…往北…往万仞山那边…探探…去了十几个好手…带足了家伙…”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声音陡然变得尖利破碎:“…一天…就一天后…夜里…夜里!我和…和鹊喜娃、伯劳哥几个…喝了点马奶酒…暖暖身子…后半夜…我…我起夜…刚解开皮绳…就听见了…听见了!”
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那声音就在耳边,撕心裂肺地喊:“…喀嚓!…喀嚓!…啃骨头!…就在隔壁毡包那边!…那声音…听得我…骨头缝里都冒寒气!…我…我酒全吓醒了!…扒开条缝…就看了一眼…”
他猛地抬起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里全是血丝和惊怖:“…怪物!…好大…好大一只!…黑乎乎的…蹲在…蹲在松鸦家门前…满嘴…满嘴都是尖牙…白森森的…像刀子!…它…它爪子按着…按着松鸦他婆娘…在啃…在啃她的胳膊!…骨头…骨头渣子都溅出来了!…血…全是血!…”
“嗬!”毡房外,一个偷听的孩子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差点坐地上,被旁边人死死捂住嘴。
雀麻子像是完全沉浸在那个恐怖的画面里,声音抖得不成调:“…我…我吓得…魂都飞了…赶紧…赶紧缩回来…推醒鹊喜娃他们…话都说不利索…刚…刚退两步…那…那怪物…它…它好像闻着味儿了!…猛地…猛地就扭过头来了!…那眼睛…红的!…像两团烧着的鬼火!…它…它丢下啃了一半的…就…就朝我们扑过来了!…后面…后面还跟着…好几只!…从别的毡包后面…窜出来!…”
雀麻子嘶哑地嚎叫,“鹊喜娃…鹊喜娃离得近…被…被那爪子…一下就…就撕开了!…肠子…肠子流了一地!…伯劳哥…伯劳哥想拿叉子捅…叉子…叉子捅上去…连个印子都没留下…怪物…怪物一爪子…他…他脑袋就飞了!…我…我啥也顾不上了…就知道跑…拼命跑…往部落外面跑…跑出去老远…才敢回头看一眼…”
他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泥垢,一片狼藉:“…火…好大的火…整个部落…都烧起来了…到处都是…都是那种怪物的影子…在追…在咬…在啃…喀嚓…喀嚓…那声音…到处都是…我…我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路上…就碰见…碰见乌鸦毛…他也跑出来了…再后来…就…就剩我们俩了…遇到…遇到你们的人…”
雀麻子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在地上,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另一个叫乌鸦毛的难民,依旧蜷缩着,眼神空洞,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毡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个难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那“喀嚓喀嚓”啃骨头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
牛皋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看向鹿鸣:“萨满,您老见多识广,这……”
鹿鸣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潭似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幽邃难测。他看了一眼地上惊魂未定的雀麻子,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怪物形貌,非我所知的任何山精野怪,亦非寻常妖兽。皮糙肉厚,利爪獠牙,凶性噬人,闻所未闻。”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牛皋,一字一句道,“若他所言非虚,那石门异响确系六道之门…只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从那门里…闯出来了。”
“六道之门…”牛皋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传说里的东西,竟成了真?他猛地一攥拳,指节捏得发白,“鹰嘴子部离我们不算太远!那些怪物…会不会…”
鹿鸣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凝重:“不好说。祸事已起,当早做打算。”
牛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雀麻子沉声道:“兄弟,先歇着,缓口气。到了石坎子,暂时安全。”他又转向鹿鸣,“萨满,劳烦您照看他们。”说完,他转身,一把掀开厚重的毡房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冷风夹着雪粒子,呼地灌进来。门外偷听的孩子们像受惊的兔子,“哗啦”一下全散开了,跑得飞快,只剩下王朝还站在原地,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沉得像块冰。
牛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对门口守着的马川低吼:“敲梆子!所有能拿得动家伙的爷们儿,都到中间空地集合!快!”
“是!头人!”马川应了一声,抄起靠在门边的硬木梆子,转身就朝部落中央跑去。
“梆!梆!梆!”
急促、沉闷、带着金属颤音的梆子声,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狠狠砸在石坎子部每一个人的心上,瞬间撕裂了沉重的暮色和压抑的恐慌。
部落里瞬间炸开了锅。汉子们从各自的毡房里猛地冲出来,手里抄着骨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锤,脸上还带着惊疑不定。妇人们则慌乱地搂紧身边的孩子,脸色煞白地探头张望。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住,哭喊声零星响起,又被大人死死捂住。
空地中央,牛皋像一尊铁塔矗立在寒风中,狼皮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迅速围拢过来的族人,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询问。他没废话,直接吼了出来,声音压过呼啸的风声和梆子余音:
“鹰嘴子!没了!”
一句话,像块巨石砸进冰湖,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惊呼。
“鹰嘴子?离咱们就几天的路啊!”
“真…真有怪物?”
“天爷啊!这可怎么办!”
牛皋双手猛地向下一压,强行压下嘈杂:“听我说!雀麻子兄弟亲眼所见!怪物!一群!刀枪不入,吃人的怪物!从北边来的!”他眼神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咱们石坎子,不能坐以待毙!”
他指向部落几个方向:“牛犇!带你那队半大小子,立刻去北边坡顶!给我盯死了!有动静,点火把摇红布示警!快!”
牛犇脸色发白,但听到自己名字,还是猛地挺直了腰板,吼了一声:“是!”转身就招呼他那群平时一起疯跑的小伙伴,“抄家伙!跟我走!”
“马川!”牛皋又吼,“带人,把咱们存的那点黑油、还有晒干的刺棘条,都搬到寨子边上去!堆起来!火攻!那玩意儿再硬,也怕火烧!”
“明白!”马川应声,点了几个人,立刻冲向堆放杂物的角落。
“犬雄!”牛皋看向那个瘸腿的汉子,“你腿脚不便,带剩下能动弹的,把部落里所有能当武器的东西,磨尖!加固!木头削尖!石头绑紧!妇人们!把肉饼干粮、水囊,都收拾好,随时能拿起来跑!”
命令一条条砸下来,慌乱的人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被巨大的恐惧驱赶着,爆发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求生本能。汉子们咬着牙,眼神凶狠起来,开始按照吩咐行动。妇人们抹了把脸,搂紧孩子,跌跌撞撞跑回毡房收拾。孩子们被大人吼着赶进最里面,哭声被压抑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叮叮当当加固武器的声音。
整个石坎子部,像一架被强行启动、锈迹斑斑的战争机器,在凛冽的寒风和沉重的暮色中,发出嘎吱作响、充满绝望气息的运转声。
王朝站在原地没动,看着眼前这混乱而紧张的景象。牛皋的吼声还在耳边回荡,雀麻子那充满惊怖的“喀嚓”声,啃骨头的画面,还有那“六道之门”四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
万仞山…畜生道…
玉矶子!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前所未有的急迫感攫住了他。怪物!数量不明的吃人怪物!正从北边压过来!石坎子这点人手,这点简陋的武器,拿什么挡?牛皋的安排,不过是垂死挣扎,拖延片刻罢了。
这里的族人,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有吃人的怪物来了,要拼命,要活下去。
看着瘸腿的阿爸犬雄,正吃力地拖着一捆沉重的木棍,咬着牙和几个半大孩子一起用石片费力地削尖;看着阿妈苔花,脸色苍白却异常镇定地把家里仅有的几块肉饼塞进一个破旧的皮袋,又把水囊灌满,系在腰上;看着姐姐犬晴,紧紧拉着两个更小的孩子,把他们护在身后,眼神里带着恐惧,却努力挺直着背;看着鹿枫在不远处,正快速地把一些草药分装进小皮袋,动作沉稳,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凝重。
这些鲜活的人,这些带着泥土和草腥气、会哭会笑、会骂人会关心的族人……他们不是深宫里那些戴着面具、心思叵测的皇子和妃嫔。他们是活生生的,是他这具身体“犬墨”的阿爸、阿妈、姐姐、朋友…
一股极其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王朝的心口。不是前世皇子的责任,不是星图赋予的使命,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东西——他得在这!和他们一起!
可怎么活?
硬拼?那是找死!逃?往哪逃?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点痛,比起星图重塑神魂的炼狱,微不足道,却异常清晰地提醒着他——他活在这具身体里,活在这个叫石坎子的草原部落里。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能在这怪物爪牙下,护住身边这些人的力量!可这具身体,只是个刚摔断过腿的放牛娃!神魂虽在,但受限于孱弱的肉身,能动用的东西微乎其微!
怎么办?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投向部落边缘那顶安静得有些突兀的毡包——萨满鹿鸣的毡包。那老人枯井般的眼神,那句“魂火稳了”,还有他此刻依旧在里面照料难民的沉稳…
鹿鸣!这草原萨满,是石坎子部唯一可能藏着点“不一样”东西的人!王朝心念电转。雀麻子描述怪物时,鹿鸣似乎并不完全陌生?他提到“非我所知的任何山精野怪”时,那语气…更像是排除了已知选项,指向了更“未知”的源头!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关于六道之门?关于那些怪物?
一丝微弱的希望,像寒夜里的一点火星,在王朝心底骤然亮起。
他不再犹豫,拔腿就朝鹿鸣的毡包跑去。腿伤初愈,跑起来还有些滞涩的疼,但他顾不上了。必须问清楚!哪怕只有一丝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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