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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后传之死亡轮回 第十二章 石坎子部

一日午后,苔花端来碗热腾腾的马奶茶,乳白微褐,浮着几点酥油星子。“墨娃子,趁热喝,你最爱喝的。”她小心递过来。

犬墨接过粗陶碗,温热烫手。他低头,嗅着那混合奶香茶涩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沉默啜饮一口,浓烈微咸,冲喉。苔花看着他,没尝出往日的欢喜,小心翼翼问:“咋?味道…不对?”

犬墨摇头,声音干涩:“没…挺好。”他努力模仿记忆中犬晴说话的调子,带点石坎子特有的尾音。

苔花松口气,挨着毡毯边坐下,手里无意识搓着块旧皮子。“那就好,那就好…你阿爸今早还说,等你好利索了,带你去北坡看那窝新下的马驹,你不是念叨好些日子了?”她声音轻快些,带着希冀,“那匹枣红母马下的,油光水滑的,你阿叔牙错以前就最爱那样的马…”

犬墨端着碗的手,几乎不可察觉地顿了一瞬。北坡马驹?枣红母马?阿叔牙错?空白。一片空白。他抬眼,撞上苔花期待又隐含紧张的目光。

“北坡…马驹?”他重复,语气带着真实的茫然。

苔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盯着犬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她熟悉的、提起马驹时的雀跃光亮,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和…陌生。“你…不记得了?”声音发颤,“去年开春你还跟牛犇他们跑去偷看,差点被头人家的狗撵进沟里…”

犬墨沉默。他该记得吗?这身体之前的记忆,并未随他醒来。他只能摇头,如实道:“摔了头,好些事…模糊了。”

“模糊了?”苔花声音拔高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那…那萨满大人呢?你小时候发烧,是他用鹿心血救的你命!还有…还有你阿姐,你俩小时候为抢一块奶疙瘩,你把她辫子都揪散了,挨了你阿爸好一顿揍…这些…都不记得了?”她越说越快,呼吸急促,眼圈泛红。

一旁削着木头的犬雄停下了刀。沉默如山的身影转过来,目光沉沉落在犬墨脸上。

犬晴正缝补皮袍,针线也停了,咬着唇,紧张地看着弟弟。

毡房里空气凝滞,只有火塘里柴禾偶尔的噼啪。

犬墨迎着三双目光——苔花的惊惶,犬雄的沉凝,犬晴的紧张。他放下陶碗,声音依旧干涩,却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阿妈…很多事,记不清了。摔那一下…可能真把脑子磕坏了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只记得…你们…是我的家人。”

“家人…”苔花喃喃重复,眼泪终于滚下来,“是家人就好…是家人就好…记不得…就不记了…咱从头来…”她抹着泪,语无伦次。

犬雄没说话,只深深看了犬墨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痛惜,有疑虑,最终都沉入惯常的沉默。他重新拿起骨刀,削木声又起,沙沙沙,比刚才更沉,更闷。

犬晴悄悄靠过来,拉住犬墨没受伤的手,冰凉的小手带着汗意,低低说:“不怕…阿姐帮你记着…都帮你记着…”

犬墨任她拉着,没抽回。那手心的微凉和汗湿,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温度。他看着泪眼婆娑的苔花,沉默削木的犬雄,紧张又坚定的犬晴。

家人。

这词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血缘的牵扯,带着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悸动,也带着前世深宫里从未体会过的、混杂着烟火与苦涩的暖意。他闭上眼,将碗底微凉的马奶茶一饮而尽。那微咸的奶腥气,似乎比刚才更冲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哑,“从头来。”

部落的情况,在琐碎的日常和夜晚的篝火旁,一点点拼凑出来。

石坎子部,蜷在幽州最南边的犄角旮旯,像被遗忘在风里的破毡片。穷,苦寒,毡房大多陈旧,毛毡被经年的风吹日晒磨得薄而发灰。

天擦黑,寒意便从草根底下、从北风呼啸的缝隙里钻出来,渗入骨髓。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不是为了欢歌笑语,只为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冷。火光跳跃,舔舐着寒冷的空气,映着一张张被岁月风霜和贫瘠生活刻蚀得沟壑纵横的脸。

几个部落里最老的老人,裹着磨得油光发亮、几乎辨不出原本毛色的旧皮袄,围坐在火堆最近处,沉默地汲取着那点微末的暖意。柴禾燃烧,噼啪作响,爆出细碎的火星,升腾,又迅速湮灭在寒冷的夜色里。

“……点兵啊!”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嘬着早已没有烟丝的烟锅嘴,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他浑浊的老眼映着跳动的火焰,仿佛又看到了那改变石坎子命运的一天。“黑木牙大汗的令箭一到,‘噗’地一声,就插在头人牛皋的毡包前!那哪是令箭?那是催命符!是天!谁敢说个‘不’字?掉脑袋,那是轻的!全家都得填进去!”

他身旁,一个脸上斜劈着狰狞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的老者,用一根烧得发黑的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火堆,炭灰簌簌落下。“可不嘛,”他接口,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听者心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咱们石坎子,穷是穷得掉渣,可祖上传下来的骨头不软!那时候,但凡能拉开七斗弓,能在马背上坐稳当、挥得动刀的,有一个算一个,全叫抽走了!连刚长成、嘴上绒毛还没褪干净的半大崽子,都没剩下几个!”他拨火的棍子顿了顿,指向火光边缘稍远处沉默坐着的一个身影。“留下的…唉,不是像我们这几个老棺材瓤子,牙掉光了,弓弦都勒不动了,就是…”他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像犬雄兄弟这样,早年给部落出死力,落下了残疾的。”

被点到的犬雄,正低着头,借着篝火跳动的光亮,用一柄磨得雪亮锋利的骨刀,专注地削着一根笔直坚韧的木棍。那是给犬墨做新拐杖的,火光在他黝黑、刻满风霜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如同刀刻斧凿般的阴影。那条伸在一旁的瘸腿,在光影下显得格外突兀、僵硬。

“墨娃子他阿叔,牙错…”缺牙老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调子,混杂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和深不见底的凄惶,在火光的映衬下,那张老脸显得格外复杂。“那才是咱们石坎子飞出去的金鹰!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脊,仿佛那逝去的荣光还能温暖他苍老的身躯。“听说…在黑木牙大汗那顶能装下半个草场的黄金大帐里都露了脸!凭着一身能摔翻烈马的力气,一把能劈开狼头的弯刀,硬是当上了统领上千号人马的大将!威风!真他娘的威风啊!”他咂摸着嘴,浑浊的眼中仿佛映照着昔日那旌旗招展、铁骑如云的幻影。

“威风…是威风…”刀疤脸老者接口,声音却像被戳破的皮囊,一下子瘪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拨火的棍子也停了,悬在赤红的火焰上方,微微颤抖着。“可后来呢?云州…云州那一仗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像是被浓烟呛住了,又像是被记忆中的恐怖扼住了咽喉。“败了…败得那个惨啊…天像是被捅漏了,地像是被撕开了…人跟秋天的牧草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去…”他的描述破碎而惊悸,火光在他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里疯狂跳动。“大荒的兵…那哪是兵?那是铁打的怪物!刀砍上去,‘当啷’一声,火星子直冒!箭射过去,连个白印子都留不下!散了…都打散了…像被狂风卷走的沙…”

“散了…都散了…”一个一直沉默、蜷在火堆旁最浓重阴影里的老妪,幽幽地开了口,声音像从冰冷的地缝里飘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她瞎了一只眼,剩下的那只浑浊不堪,眼白泛黄,却死死地盯着跳动的火焰,仿佛能从那燃烧的幻象里看到早已消散的魂灵。“牙错…多好的娃啊…壮得像头小牤牛…走的时候还拍着胸脯说,要给咱石坎子挣个大大的草场回来…可这都多久了?一点信儿都没了…像被大风刮跑的草籽…飘到哪去了?”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破旧皮袄磨秃的毛边,“谁晓得?怕是…怕是…”后面的话,被一声悠长、带着无尽悲凉和绝望的叹息取代,沉甸甸地压在篝火旁每个人的心头。

犬墨坐在更外围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毡包壁,毡包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皮袄,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脊背。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跳跃,勾勒出他沉默而略显苍白的轮廓。

犬莽氏。黑木牙。大点兵。云州大败。牙错?犬牙错!

前世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翻涌上来:金戈铁马,喊杀震天。战报飞入深宫——“…太监尖声犹耳:“…捷报!云州大捷!三皇子景昀殿下神威,铁骑大破犬莽主力!阵斩大将犬牙错!犬莽首领黑木牙溃退断魂岭…”

而那个被三哥阵斩的犬莽大将…犬牙错?

篝火的光摇曳着,映在犬墨瞳孔深处。他慢慢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阿爸犬雄。汉子依旧沉默地削着木棍,火光在他刻着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王朝的目光又缓缓扫过篝火旁一张张苍老、疲惫、带着愁苦与麻木的脸。那些被抽走的“好儿郎”,他们如今安在?他们的父亲、兄弟如今何在?

篝火还在噼啪作响,老人们低沉的叹息和零星的话语断续传来,谈论着越来越坏的草场,越来越难熬的冬天。

篝火旁的气氛太过沉重压抑,连火焰都似乎矮了几分。头人牛皋,一个身材壮硕、脸庞如岩石般棱角分明的中年汉子,披着一件半旧的狼皮大氅,坐在火堆另一侧稍高的草墩上,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声音洪亮,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行了,老阿公,老阿婆!”牛皋的声音带着头人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过去的事,像风吹走的草籽,再念叨也回不来。牙错是好样的,给咱们石坎子长了脸!是生是死,长生天自有安排!眼下要紧的,是看好剩下的牛羊,熬过这个冬天!”

牛皋的目光转向另一边:“鹿枫!”

“头人。”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皮袍的少年应声站起。他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草原少有的书卷气,眼神却清澈明亮,正是萨满鹿鸣的孙子鹿枫,他手里还拿着一卷硝制好的薄皮子。

“你爷爷采的那些驱寒草药,你帮着分一分,给毡包透风厉害的人家送去,省得娃娃们冻出病来。”

“是,头人,我这就去办。”鹿枫恭敬地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犬墨身边的另一个身影——他的姐姐犬晴。

犬晴一直安静地坐在犬墨身侧,火光映着她清秀的侧脸。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听着老人们讲述阿叔牙错的事迹和结局,眼圈微微泛红。当鹿枫的目光投来时,她似有所觉,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耳根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鹿枫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转身去准备草药。

这细微的互动落在旁边几个半大孩子眼里。头人牛皋的大儿子牛犇,一个虎头虎脑、骨架粗壮得像小牛犊的少年,正偷偷瞄着坐在犬晴旁边的马荔。马荔没注意到牛犇的目光,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沉默的犬墨身上,见他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心带着少女特有的微热和薄汗。

“小墨,你…手好凉,是不是冷了?要不咱先回去?”马荔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心疼。

犬墨的手微微一僵。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对马荔的亲近并不排斥,甚至有一丝依赖的暖意。但属于王朝的意识,却对这种毫无防备的亲昵感到一丝陌生和警惕。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抽回手,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事,听着。”

马荔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心,愣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担忧覆盖,往犬墨身边又挪近了一点,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牛犇看到这一幕,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往马荔那边蹭了蹭,离她更近了些,黝黑的脸膛在火光照耀下似乎更红了,眼睛却不敢直接看马荔,只盯着跳跃的火焰,瓮声瓮气地说:“马荔,你…你阿爸说明天去北坡看草?那地方路陡,你小心点。”

马荔正担心犬墨,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要你管!我又不是没长腿!”说完又转过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犬墨。

牛犇碰了个钉子,脸更红了,挠了挠后脑勺,讪讪地闭嘴,只是拿眼角的余光不停地瞟着马荔火光下显得格外生动的侧脸。

另一边,鹿枫已经分拣好了几小包草药,用草绳仔细系好。他拿着其中一包,走到犬晴面前,声音温和:“犬晴,这个…给你家的。夜里塞在门帘缝,能驱寒防病。”他将药包递过去。

犬晴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伸手接过带着草药清香的药包,声音细如蚊蚋:“谢…谢谢鹿枫哥。”

“不…不用谢。”鹿枫看着少女低垂的、泛红的脖颈,清俊的脸上也掠过一丝赧然,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声道,“夜里…风大,早点回去。”说完,便像完成任务般,转身快步去给其他人家送药了,背影在火光下拉得有些仓促。

犬晴握着那包温热的草药,指尖微微发烫,她悄悄抬眼,看着鹿枫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嘴角抿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这一切,都落在阴影里犬墨的眼中。少年少女间懵懂的情愫,像这寒冷冬夜里微弱的火星,带着羞涩的暖意,在沉重的现实缝隙里悄然闪烁。这纯粹而微小的情感,与他前世深宫里见惯的尔虞我诈、与他此刻心中翻腾的荒谬宿命,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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