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
冬,
四九城,
南锣鼓巷九十五号。
晌午头,日头有气无力地悬着。
南锣鼓巷这座三进院里,蜂窝煤的硫磺味、沤白菜帮子的酸味,混着各家灶台对油腥那点望眼欲穿的念想,在干冷的空气里浮沉。
“吱呀——”
前院垂花门被推开,三大爷阎埠贵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走了进来。
网兜里的铝饭盒空空如也,他脸上带着排队落空的晦气。
刚支好车,一抬眼,正瞧见西厢房那位晃荡进来。
是林海生。
肩头搭着根细竹竿,手里草绳下,坠着条足有两斤多、尾巴还在死命扑棱的大草鱼!
银鳞在稀薄的日光下刺得阎埠贵眼疼心更疼。
“呦嗬!海生回来啦?”
阎埠贵嗓子眼挤出点动静,像砂纸磨木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那眼神在鱼身上刮了又刮。
“啧啧,瞧瞧这大鱼!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叫一个……滋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粮本儿油瓶儿都不用愁,神仙呐!”
话里那酸气,隔着二里地都闻得见。
林海生停下,脸上没啥表情,懒洋洋地掂了掂手里的鱼。
鱼尾巴“啪”地一甩,泥星子差点溅阎埠贵裤腿上。
“二大爷。”
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眼热了?成啊,晚上炖好了,给您端半条?鱼头豆腐汤,美着呢。”
阎埠贵的小眼睛瞬间亮了亮,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这年月,谁见着荤腥不眼绿?
他下意识就往前凑了小半步,手都抬起来一点,嘴里却习惯性地犟着:“咳……这……这多不合适……”
话是这么说,眼神可没离开那条鱼。
林海生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在阎埠贵的尾音还没落稳当,他手腕一翻,那鱼“嗖”一下就被他拎高,稳稳当当地挂回了自己肩头的鱼竿上,动作快得阎埠贵都没反应过来。
“也是,”
林海生声音还是那副调调,懒散里透着点气人的坦然,
“我这混日子的,钓上条鱼也不容易,指不定明天就空军了呢。二大爷您觉悟高,自力更生,想吃鱼啊,自个儿去后海甩两竿呗?听说今儿水闸口出鱼不错。”
说完,也不看阎埠贵瞬间憋成猪肝色的脸,
拎着鱼,晃晃悠悠就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西厢房门。
“你……!”
阎埠贵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手指着林海生的背影抖了抖,半天才憋出一句。
“哼!没个正形!谁稀罕你那破鱼!”
他声音拔高了八度,像是要找回场子。
“阎某人再穷,也不占你这游手好闲的光!你就混吧!看你能混到几时!”
气哼哼地推起自行车,一步三晃地往中院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林海生进了屋,随手把鱼扔进门后的破盆里。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松香混合的奇特味道。
墙角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疙瘩,唯一的八仙桌被图纸和零件霸占。
他没理会院里阎埠贵拔高的嗓门,径直走到里屋小方桌前。
桌上摊着个半成品的铁疙瘩,连着线圈和裸露的电线。
他拿起螺丝刀,熟练地拧紧一个盖子,眯眼调试着里面的铜线圈,嘴里低声念叨:“就差这点了……调稳了,小台钻就能动起来……那批铜套就有着落了……”
屋外,阎埠贵的声音还在中院飘着,大概是在跟一大爷易中海抱怨:
“……您说说,成天鼓捣那些个破铜烂铁,正经事不干,就知道钓鱼!那鱼来路正吗?我看悬……”
话音未落!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猛地撕破院里的嘈杂!一辆墨绿吉普车,幽灵般停在院门口!
车门“嘭”地打开,两名军绿大衣、身姿笔挺的男人,带着一身寒气跨入院内,目光如电扫视。正撞上推车进中院的阎埠贵。
“这位同志,”为首军官声音低沉,不容置疑,“院里是否住着一位林海生同志?”
阎埠贵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自行车差点脱手,眼镜滑到鼻尖,连连点头哈腰:“有有有!林海生!西厢房!我带路!我带路!”也顾不上去中院了,忙不迭引着军官折返,两步冲到西厢房门前。
“砰砰砰!”军官屈指,力道沉实地砸在门板上,声音洪亮穿透门板:“林海生同志!开门!”
屋内,林海生手中螺丝刀一顿。
脸上专注瞬间褪去,恢复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放下工具,起身。
门外,砸门声更急,带着命令:“林海生同志!立刻开门!”
门闩轻响。
林海生拉开了门。
门外,三名军人。
草绿军装,风纪扣严丝合缝,帽檐下目光锐利如鹰隼。
当先军官肩章闪亮,视线越过林海生肩膀,飞快扫过屋内堆积的零件图纸,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牢牢锁在林海生脸上,声音低沉如铁:
“林海生同志,跟我们走一趟。有紧急事项需要你协助。”
林海生目光平静地迎上军官,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慌乱。
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只吐出一个字:
“好。”
干脆利落。
没有丝毫询问,没有半句废话。
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他侧身,随手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咔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没有再看屋内一眼。
然后,他大步走向院门,两名士兵沉默地紧随其后。
沉重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留下沉闷的回响。
军官锐利的目光扫过惊呆在原地的阎埠贵,微微颔首,也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吉普车引擎轰鸣着卷起尘土消失在巷口,凝固的四合院才“轰”地一下炸开!
贾张氏第一个从屋里窜出来,拍着大腿,声音尖得能掀瓦:
“哎呦我的老天爷!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关起门捣鼓那些破烂准没好事!军队拿人啦!摊上大事了!回不来喽!”
傻柱拄着劈柴的斧头,皱着眉头盯着胡同口:“拿人?不像啊……海生哥那样子……倒像是……自愿跟着走的?”
秦淮茹抱着小当,低声嘀咕:“自愿?犯事儿了才这么痛快吧?唉,他那屋门锁了没?粮本……”
阎埠贵这才找回魂儿,推了推歪掉的眼镜,脸还白着,却强撑着哼了一声,音量不高,刚好让周围听见:
“哼!自愿?那是知道跑不了!瞧见没?那当兵的眼神多吓人!还‘紧急事项’!我看呐,不是投机倒把就是敌特!彻底玩儿完!咱们院儿,少了个祸害!”
他嘴上硬气,可想起刚才那军官扫过自己的眼神,后脊梁骨还嗖嗖冒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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