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老太颤巍巍伸出枯瘦的手，那“扶扶我”的恳求刚在喉咙里滚了半圈，却见白天罡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嚷道：“坏了！外头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怕是把胡同口都堵瓷实了！”他转头对老太太，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体贴：“您老啊，还是稳稳当当在院里歇着是正经，外头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万一挤着您这金贵身子骨，那还了得？”
聋老太的嘴唇无声翕动，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被无视的急切：我能看！我想看！那锣鼓点子，敲得我这把老骨头里的血都热乎了！
可不等她这无声的呐喊成形，白天罡、二大妈、许家媳妇，连同后脚赶来的孙家
媳妇，四人已如一阵风卷过垂花门，徒留她一个孤零零戳在当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像截突兀的枯枝。
“哎——哎——”她徒劳地唤着，眼睁睁瞧着那几道身影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小
院里霎时冷清得只剩下穿堂风。聋老太瘪着嘴，眉头拧成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对
着空落落的院子恨恨地咕哝：“哼，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些没长心的白眼狼！”
前院早已空无一人，中院也只剩下几扇虚掩的门扉在风里吱呀作响。白天罡三人踏出垂花门，刚走到倒座房那狭长的过道，便被堵得严严实实——前头黑压压全是攒动的人头，密不透风。
“劳驾，前头的乡亲让让道儿啊！堵着门算怎么回事？”白天罡拔高了嗓门。
堵在前头的人纷纷扭过头来，三大妈阎解成的媳妇挤在人堆里，没好气地应道：“白天罡，甭嚷嚷了！大门外头都挤成沙丁鱼罐头了，我们也是给堵在这儿动弹不得！”
白天罡踮起脚尖，也只望见一片人海汹涌，锣鼓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他只好扬声问：“阎大嫂，外头这阵仗，到底是唱哪一出啊？给咱后头的也透个风呗？”
被堵得心焦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就是！”
三大妈的声音从人缝里透出来：“听着像是选什么‘街道积极分子’！新鲜词儿，我也闹不大明白，外头正讲着呢！”
街道积极分子？白天罡心头一动。这新鲜出炉的街道办，未来的主任怕不就得从
这批人里拔尖儿？眼下这差事，纯粹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义工，一没编制二没响当当的工钱，干的却是顶顶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东家婆媳拌嘴，西家鸡毛蒜皮，全靠两条腿一张嘴去磨、去耗。这风口浪尖，正是万事开头难的火候，一头扎进
去，就是把自己往那千头万绪的乱麻里扔。他自认不是那等能沉下心、弯下腰、
耐着性子磨洋工的材料。这为人民服务的担子，分量太重，他这肩膀眼下还挑不动。
“且等它个三年五载，风平浪静些再说吧。”他心中默念，索性放松下来，权当是听个热闹曲子解闷。
这年头，四九城里除了那乌烟瘴气的赌档和令人望而生畏的烟花柳巷，还有几分像样的消遣？烟花巷他是绝不敢踏足的——前些日子报纸上白纸黑字登得清楚，
北平封禁八大胡同那会儿，一口气解救出一千三百多号苦命女子，其中竟有一千
两百五十多个都染着恶疾！那地方，连空气都带着腐朽的毒，衣裳角蹭一下都怕
沾上晦气。
算算日子，那雷霆万钧的封禁令，怕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他模糊的记忆里只剩下个大概。
外面的喧哗声浪如同潮水，喧腾着涌过，又渐渐退向胡同深处。
直到那锣鼓点子彻底远去，院门口拥堵的人墙才松动、散开。
二大妈和许母立刻来了精神，扯着嗓子招呼：“白天罡，通路子了！快走，瞧瞧去！”
白天罡本想推脱，但看着两位大妈脸上那按捺不住的好奇和兴奋，还是跟了上去。
刚迈出黑漆大门，就见人群簇拥着一个手举铁皮喇叭筒的女同志正渐渐走远，旁
边几个壮小伙卖力地敲锣打鼓吹唢呐，营造出一片喜气洋洋。
“同志们！父老乡亲们！”那女同志的声音透过简陋的喇叭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在人群上空回荡，“咱街道的积极分子竞选，热忱欢迎大家踊跃报名！就算您不打算参选，也请一定来投上您宝贵的一票！这选出来的积极分子，可是直
接为咱们街坊四邻排忧解难、主持公道的贴心人！这关系到咱们胡同里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是实打实能帮大家解决麻烦的渠道啊！”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冒出一个大嗓门，问得直白又现实：“那这差事……给开钱不？”
女同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掠过眼底——这思想觉悟，怎么总绕不开一个“钱”字？她迅速调整好表情，依旧带着春风般的笑容回答：“咱们这个工作，是义务服务性质，属于为街坊邻里贡献光和热，目前还没有正式编制，所以暂时没有工资。”
她顿了顿，眼看人群里刚被鼓动起的一点热情眼见着要往下掉，赶紧补充：“不过！组织上会考虑给大家一定的生活补贴，米面粮油、针头线脑这些日常用度，都会尽力照顾到！”
这话一出，人群里嗡嗡的议论声小了些，但那股子跃跃欲试的劲头明显是泄了一半。
不过，这世上终究不乏古道热肠之人，依然有人摩拳擦掌，眼神亮晶晶的。
人心向善的火苗，总在灰烬里顽强地复燃着。
投票点就设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
白天罡没去凑那个热闹。
搬进这南锣鼓巷的四合院才个把月光景，满院子的人，他瞧着都像雾里看花，没一个敢拍着胸脯说是十足十的好人。
索性避开了。
趁着二大妈和许母正踮着脚往人堆里张望，他悄无声息地抽身，泥鳅般滑出了人群。
在南锣鼓巷口的小摊上对付了顿热乎乎的豆汁焦圈，白天罡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城外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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