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未响,顾桑染已立在丹凤门外。
北风卷着碎雪扑在她月白翟衣上,却融不化她眼底的冷硬。
沈昭之站在她身侧,玄色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方与她同款的并蒂莲玉佩——那是去年中秋,她用织机余料为他绣的。
顾织主好大的谱子,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嗤笑,天没亮就来占位置,当这金銮殿是你织坊后巷?
李尚仪晃着鎏金镶玉的朝珠走过来,锦靴踩得积雪咯吱响。
他生得面如冠玉,偏眼角挑得极高,活像只养在金丝笼里的孔雀:也不掂量掂量,你这双摸惯了丝茧的手,拿得动奏本吗?
顾桑染侧过身,任由他的绣金广袖擦过自己衣角。
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沉水香,混着昨夜宿醉的酒气——这是小青说的,李尚仪每次收完丝盟的银子,总要去秦淮河醉一场。
李大人起得倒早,沈昭之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玉,莫不是昨夜没睡踏实?
李尚仪的脸瞬间涨红。
他刚要发作,景阳钟恰在此时轰鸣。
丹凤门缓缓开启,三十六盏羊角灯从殿内延伸出来,照得白玉阶上的积雪泛着冷光。
顾桑染随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她第一次离龙椅这般近,能看清太后鬓边东珠上的冰碴,能听见右首第一位老臣喉间的咳嗽——那是礼部尚书,李尚仪的父亲李廷钧。
顾桑染,沈昭之,太后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钢针,你二人启奏的织院改制案,哀家要亲耳听听。
李尚仪抢步出列,广袖一拂:太后明鉴!
这织院是皇家命脉,岂容庶女染指?
臣闻顾氏昨日在织坊逼供婢女,闹得满城风雨,这般手段...
李大人可知,那婢女为何招供?顾桑染向前一步,翟衣上的鸾鸟纹在烛火下振翅欲飞,因她投碱坏布时,臣教她认丝;她剪坏样布时,臣替她补了半夜。
人心都是肉长的,您拿银子砸出来的忠心,怎比得过将心比心?
殿内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李尚仪的手指死死抠住朝珠,翡翠珠子在掌心硌出红痕——他早该想到,顾桑染最擅长的,就是把他的刀,变成捅向自己的剑。
且看这匹锦。顾桑染抬手,梁小七捧着红绸锦盒上前。
她揭开盒盖的刹那,满殿烛火仿佛都矮了三分——那匹锦缎泛着月光般的冷白,却又像要化在空气里,连站在最前排的御史都眯起眼。
此锦名冰蚕寒烟,她指尖抚过锦面,用的是极北冰原的雪蚕,需在腊月三九天缫丝,织机温度要控在指尖刚能触的凉。她转向殿角的鎏金炭盆,遇热显纹。
锦缎刚靠近炭火,冰白底色上便浮起层层叠叠的雪梅,瓣瓣分明,连花蕊里的金粉都在颤动。
李尚仪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想起上个月丝盟送来的密报——谢景行说顾桑染的织法不足为惧,可眼前这锦......分明是能入皇家库房的贡缎!
遇冷隐纹。顾桑染又将锦缎移向窗口。
北风灌进来的瞬间,雪梅如晨雾消散,只余下一片素白。
满殿臣工哗然,连太后都探身向前,指尖点了点御案:好手段。
这锦的织法,臣已写成册子,顾桑染将锦缎重新收进盒中,待织院改制后,可教给天下织工。
臣要的,不是独占这门手艺,是让所有像小青那样的姑娘,不用再偷偷投碱,不用再被人拿银子买了良心。
李尚仪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好个冠冕堂皇!
你说丝盟害你,证据呢?
你说我收受贿赂,凭证呢?
凭证在此。沈昭之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账册,封皮上还沾着丝盟总舵的檀木香气,这是丝盟苏州分舵的账,每笔孝敬都记着李大人的别字——尚仪二字,写得倒比奏本工整。
顾桑染接过账册,翻到中间一页:三月十五,五十匹蜀锦;五月端阳,南海珍珠十斛;八月中秋......她的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这页夹着谢景行的密信,说李大人劳苦功高,待大事成,必封郡王。
胡说!李尚仪扑过来要抢账册,却被殿前侍卫一戟拦住。
他踉跄着撞在御案角上,冠冕歪斜,发簪掉在地上叮当作响:太后!
这是顾氏联合外臣构陷!
臣对皇家忠心......
够了。太后的声音像块压在火上的铁,传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从班列中出列,跪地接旨时,顾桑染看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那是柳先生的门生,昨日她已将账册副本交于他。
李尚仪收受贿赂,证据确凿,着大理寺严加审讯。太后的凤目扫过下首的李廷钧,礼部尚书,你教子无方,暂且停职待审。
李廷钧的胡须剧烈颤抖,他张了张嘴,却只咳出一团血沫。
李尚仪扑过去要扶,被侍卫架着拖出殿外,他的哭嚎撞在殿柱上,碎成一片嗡嗡的回响。
朝会散时已近正午。
顾桑染站在丹凤门外,看李府的马车冒雪离开,车帘被风掀开一角,露出李尚仪惨白的脸。
丝盟在江南的据点,今早全被查封了。梁小七凑过来,谢景行的人昨夜烧了苏州分舵,他本人......
跑了。沈昭之替他说完,但跑不远。他望着漫天风雪,目光像淬了冰的剑,他留着有用的命,总以为还能东山再起。
顾桑染没说话。
她摸着怀里的账册,能感觉到里面夹着张薄纸——那是她方才翻账册时,无意中抖落的半页密信,墨迹被茶水晕开,隐约能看见边关粮草几个字。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翟衣上,很快融成水痕。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丝要顺着性子织,可这天下的性子......要自己摸。
或许,她摸到的这根线头,才刚刚开始抽丝剥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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