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内檀香缭绕，龙纹烛台将晨光切得细碎。
顾桑染跪在丹墀下，耳中听着朝臣们此起彼伏的朝贺声，掌心的汗把红绸包裹浸得发潮。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她头一次进金銮殿，雕梁上的瑞兽正垂首看她，像极了那年在顾家祠堂，嫡母王氏捏着她的耳朵骂上不得台面的贱蹄子时的眼神。
宣苏州顾氏进言。司礼监的尖嗓划破殿内的肃静。
顾桑染膝盖压着青砖站起，袖中半枚茧子硌得生疼——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用最后一批春蚕茧剥的，留着，哪天要拼命了，攥紧它。
她望着御座上的太后，对方正端着茶盏，茶烟模糊了眉眼，倒比那日在慈宁宫更难琢磨。
民女顾桑染，今日要呈递江南丝盟二十年账目。她将红绸包裹举过头顶，梁小七从旁接过，捧着匣子走到御案前。
殿内霎时响起抽气声。
江南丝盟把持天下丝业，背后牵连的都是苏杭大族，哪个官员不是拿过丝盟的好处？
方老爷第一个站出来，朝珠撞得叮当响：太后明鉴！
丝盟向来奉公守法，这等市井妇人信口雌黄——
方大人急什么？一道清润嗓音截断他的话。
顾桑染转头，见谢景行从文官队列里走出，月白锦袍绣着缠枝莲，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顾姑娘既是呈证，不妨让大家开开眼。他抬眼时眉梢微挑，眼底却像结了层冰，省得说我们以势压人。
太后指节叩了叩御案：呈上来。
梁小七打开匣子，第一本账册摊开时，顾桑染听见身后倒吸冷气的声音——那是丝盟与蚕农的交易记录，墨迹斑驳的纸页上，损耗率一栏写着触目惊心的数字：春茧：十斤算五斤，夏茧：八斤算三斤。
第二本账册翻到最后一页，红笔批注的转卖价比收购价高出三倍有余。
丝盟说蚕茧有潮，有虫蛀。顾桑染往前走半步，声音里裹着冰碴，可民女让人查了，他们仓库里的茧子，春茧晒得比盐粒还干。她看向谢景行，谢公子，您说这损耗，是天损耗，还是人损耗？
谢景行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忽然笑了：顾姑娘倒是会找由头。他扫过殿内众人，我丝盟收茧向来按行规，损耗率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再说了——他目光落在顾桑染发间朴素的银簪上，女子抛头露面管商事，本就不合体统，如今还要干涉朝事？
谢公子这话说得妙。沈昭之突然开口，他本站在朝臣末位，此刻往前踏了半步，腰间银鱼袋在廊下闪着冷光，不知行规里可写着，丝盟的购丝价要比苏州织造局低三成？他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这是户部去年的丝绸采购单，丝盟卖给织造局的价，够买三倍的蚕茧了。
殿内一片死寂。
顾桑染望着谢景行，见他眼尾的笑纹僵住，指节在锦袍上攥出褶皱。
太后放下茶盏，茶盏与御案相撞的脆响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大理寺卿。
臣在。
带着顾氏的账册，去查丝盟的库。太后目光扫过满殿官员，若有不实，顾氏领欺君之罪；若查实——她指尖重重叩在账册上，所有从中渔利的，一个都别想跑。
太后！方老爷扑通跪下，丝盟是江南命脉，若此时查——
命脉？太后冷笑，朕看是毒瘤。她挥了挥手，退朝。
顾桑染跟着沈昭之退出金殿时，后颈全是冷汗。
她望着宫墙上的琉璃瓦，想起方才谢景行看她的眼神——像猎人盯着咬了自己一口的小兽，明明吃痛，却笑得更温柔了。
顾娘子！
殿外突然传来喧哗。
顾桑染转头，见吴大娘带着十余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跪在阶下，她们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扛着蚕匾的庄稼汉。
吴大娘膝盖压着青石板，举起晒得黝黑的手：太后！
我们是山东蚕农，丝盟压价十年，去年春蚕收我们二十文一斤，转头卖给织造局要八十文！
我们活不下去了！人群里有人哭出声，陈阿婆家的小孙子，饿得啃树皮...
顾桑染眼眶发热。
她早让梁小七接吴大娘进京，却没想到这些蚕农走了半个月，鞋都磨破了，怀里还揣着皱巴巴的卖茧收据。
太后的鸾驾刚出殿门，便被这阵仗拦住。
老太后扶着宫女的手往下看，见最前头的吴大娘额角撞出了血，正把一叠收据举得老高。
传旨。太后声音发沉，大理寺即刻查封江南丝盟仓库，冻结所有资金。
顾桑染看着禁军举着令牌冲出门时，忽然想起谢景行退朝时的模样——他站在檐下，望着禁军的背影笑，像是听见了什么绝妙的笑话。
暮色漫进偏殿时，梁小七掀开门帘冲进来，额角沾着汗：顾娘子，丝盟仓库今晚有动静！
我看见他们往马车上搬箱子，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
顾桑染攥紧袖中半枚茧子。
她想起下午谢景行经过她身边时，轻声说的那句话：顾姑娘，有些账，不是摊开了就能算清的。
去查。她摸出银锭塞给梁小七，盯紧了，他们搬什么，记什么，都给我画下来。
梁小七翻身上马时，马蹄声惊起檐下栖鸟。
顾桑染望着渐沉的天色，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盯着案头未收的账册，忽然打了个寒颤。
谢景行要毁证据。
她摸出袖中沈昭之方才塞给她的密信，展开时墨迹未干：今夜子时，大理寺封库。
顾桑染把信笺拢在掌心，火苗从烛台上窜起，将纸页舔成灰烬。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风，想起母亲说的话：丝要顺着织，但要是有人想烧丝房——她指尖抚过案头的蚕茧，你就先抢出那把火。
殿外，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混着远处传来的车轮声，沙沙的，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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