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镇江仓的青石板被秋阳晒得发烫。
顾桑染踩着晨露踏进拍卖场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撞得叮当响，像极了三年前她在蚕房里摇过的催茧铃——那时她以为，人生最大的难关不过是嫡母克扣的桑叶。
“顾织主。”吴大娘的手攥着她的衣袖，指节发白，“我昨夜数了三遍，丝盟库房的封条都是新的，他们真把江南七成春丝扣下了。”老妇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的粗粝，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要不是我偷偷把半车茧子藏在芦苇荡里，这会儿连口热饭都不敢吃。”
顾桑染望着拍卖场中央堆成小山的丝垛，指尖轻轻拂过最近的一捆。
丝束外层裹着的苎麻布里渗着潮气，她心下了然——谢景行故意让丝料受潮，表面上是仓储不当，实则是要逼急了织坊主们，让他们等不及验丝就抢拍。
“吴婶别怕。”她反手握住吴大娘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老茧传过去，“您记着，等我拍第三下桌子，就把那半车茧子的事说给东边的陈三掌柜听。”
正说着，堂中忽然响起击缶声。
谢景行穿着月白锦袍从后堂转出，腰间玉牌坠着的红缨子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他抬手时，羊脂玉扳指折射出冷光：“今日拍卖，无底价起，价高者得。”话音未落，底下便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无底价看似公平，实则是要让织坊主们互相抬价，最后丝盟坐收渔利。
“第一桩，湖州双宫茧丝，十斤起拍。”
“五两！”
“七两！”
顾桑染垂眸盯着茶盏里的涟漪。
她知道，这些叫价的都是丝盟养的托儿。
果然，当价格炒到十二两时，真正的织坊主们都闭了嘴——寻常春丝市价不过八两，这价码够买三亩桑田了。
“二十两。”谢景行的声音突然拔高，眼尾微挑扫过顾桑染，“顾织主，您的织坊联盟不是最缺丝么？这十斤够您开五台织机三天。”
堂中霎时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顾桑染身上。
吴大娘的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可她只是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是冷的，却让她的思路愈发清晰——谢景行在激将，她若应了，接下来每批丝都会被哄抬到天价；她若不应，联盟的织机就要停，信誉就要垮。
“谢盟主好手段。”顾桑染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桌面，“只是我顾某人买丝，向来只认实在货。”她朝门口使了个眼色，两个伙计抬着油布裹的木箱走进来，“沈大人前日调了批官丝，说是要给江南织户做个表率。”
箱盖掀开的刹那，满室生光。
雪缎般的丝束堆在箱中，每一根都匀得像用尺子量过，在秋阳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吴大娘猛地站起来，震得木凳吱呀响：“这是我上个月卖给官仓的秋丝！当时丝盟压价只给五两，沈大人按八两收的！”
“官丝？”
“苏州府的官仓放丝了？”
底下议论声炸成一片。
谢景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沈昭之敢动府库的丝。
那批秋丝是他特意压着没收的次等货，原以为烂在仓里也掀不起浪，谁知道沈昭之竟让人重新缫了一遍，次丝变精丝，倒成了打他脸的利器。
“顾桑染，你敢动官银？”他的声音发紧。
“沈大人说了，官仓的丝本就是为织户备的。”顾桑染笑得温和，“再说了——”她看向吴大娘，“吴婶不是还有话要说？”
吴大娘抹了把眼睛，扯着嗓子喊：“我在北方养了三十年蚕！丝盟这些年压价收茧，十斤茧子只给三斤钱！上个月我偷偷把半车茧子运到苏州，顾织主按五斤钱收的！”她转向谢景行，脸上的皱纹都绷成了刀，“今儿我吴氏蚕庄正式退出丝盟！往后所有茧子只卖给织坊联盟！”
“我也退！”
“我们陆家织坊早受够了丝盟的盘剥！”
原本缩在角落的织坊主们像被点着的爆竹，一个接一个站起来。
阿贵从后台冲出来想拦，却被几个激动的蚕农揪住衣襟——那是去年被他压价逼得卖了桑田的老张头，此刻正红着眼吼：“还我十两茧钱！”
谢景行后退两步，撞在丝垛上。
那些他视作筹码的丝束哗啦啦散落一地，沾了尘，失了光。
他望着顾桑染被众人围住的背影，喉间泛起腥甜。
玉扳指在掌心硌出红印，他摸出袖中密信——那是张侍郎的回信，墨迹未干：“织艺司账目，可做文章。”
“顾桑染。”他低笑一声，整理好被撞乱的衣襟，“你赢了今天，赢不了明天。”
暮色漫进拍卖场时，顾桑染站在满地狼藉中，手里攥着吴大娘塞来的茧子。
茧壳还带着体温，她能摸到上面细细的纹路——像极了母亲教她认丝时的触感。
沈昭之从外头走进来，靴底碾过碎瓷片：“张侍郎的人刚出城，我让人跟着了。”
顾桑染抬头，看见他眼底的沉郁。
她忽然想起今早他调拨官丝时说的话：“有些局，要破在明处；有些雷，要埋在暗处。”
“他们要查账？”她问。
“嗯。”沈昭之将披风披在她肩上，“不过你放心，该准备的账册，我让人抄了三份。”
风卷着落叶扑进窗棂，吹起桌上未收的丝卷。
顾桑染望着那卷丝在风中舒展，忽然想起谢景行最后看她的眼神——像极了三年前嫡母撕她蚕谱时的狠戾，却多了几分穷途末路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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