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浸甲，冷如刀割。
湿寒顺着铁鳞缝隙钻入肌肤，指尖触处尽是冰铁之感，仿佛披着一具死去的铠魂。
工坊深处，残火将熄，噼啪一声轻响，余烬坠落，映得黄忠半张脸明半张脸暗。
火光摇曳，拉长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像刻进岁月深处的战痕。
他低头摩挲着长枪枪杆，指节粗粝，布满旧疤，那杆曾贯穿千军的烈日枪，此刻也沾了锈迹，铁腥味混着陈年血垢，在鼻尖若隐若现。
马超倚在断墙边，披甲未卸，肩头血渍已干成黑褐色，裂开的皮肉与甲片黏连，每一次呼吸都牵动隐痛。
他耳中尚回响着白日厮杀的金戈之声，远处犬吠忽起又止，更衬得夜死寂如渊。
眼神却仍如西凉雪峰上的鹰，冷而锐，盯着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东门。”黄忠低声道，嗓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吐字时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最险，也最可能活着出去。”
马超抬眼，眸光一闪，风从断墙缝隙钻入，吹动他额前碎发，拂过眉间一道未愈的刀痕。
“夏侯渊主力在南，北面设伏，西门三日连烧两回，唯东门……看似松懈，实则必有诈。”
“正因如此，才可能走成。”黄忠缓缓起身，背脊挺直如松，铠甲轻响，像是老树根在冻土中挣扎伸展，“萧寻算尽人心，却未必算得到绝境之人不求生，只求一战。”
马超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得苍凉，笑声在空巷中荡开，惊起屋檐一只寒鸦，扑棱飞走。
“你说得对。我们不是突围，是撞命。”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
二十年沙场老将，一眼便知彼此心意——这不是逃，是用最后的血，为蜀军撕开一道口子，哪怕只够一人冲出。
残部仅存二百骑，皆带伤，马蹄裹布，刀刃藏鞘。
他们无声集结在工坊后巷，像一群即将扑火的蛾。
夜风拂过，战马喷着白气，鼻息沉重，皮毛上凝着细密夜露，鞍鞯咯吱轻响。
有人攥紧缰绳，指节发白；有人闭目调息，唇边渗血。
黄忠翻身上马，动作迟缓却稳，旧伤在膝，登鞍时微微一顿，冷汗滑入鬓角。
马超紧随其后，抬手一挥，队伍如影潜行，没入夜色。
足音轻如落叶，唯有铠甲微响，如夜虫低鸣。
东城门近在眼前。
月隐云后，风止树静，本该是突围良机。
城门斑驳厚重，铁钉锈蚀，门轴处积着陈年油泥，墙砖剥落，爬满枯藤。
两侧沟壑纵横，原是护城河干涸后留下的裂土，此刻成了天然掩体。
可当他们距城门五十步时，黄忠猛然勒马。
战马前蹄扬起，嘶鸣一声，铁蹄在石板上划出火星。
不对。
城头灯火未熄，巡逻士卒脚步整齐，皮靴踏地声如鼓点，火把列列如昼，光晕在城墙上跳动，映出人影幢幢。
空气中飘来焦油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新燃火油的味道。
这不像是疏防，倒像是……等着他们来。
马超眼神一凝，低声道：“有埋伏。”
黄忠没答，只缓缓握紧枪柄。
掌心旧疤与枪杆纹路咬合，铁冷刺骨，仿佛握住的不是武器，而是命运的咽喉。
他心中翻涌着不祥预感，可此时已无退路。
身后是断壁残垣的阳平关，前方是未知死生，但若不动，全军将困死于此，连骨灰都留不下来。
“开城门。”他下令，声音冷得像铁。
十名死士疾步上前，借阴影掩护，攀上城门绞盘。
刀光一闪，两名守卒无声倒地，脖颈喷出的血溅在石墙上，温热腥膻，滴落时发出“嗒、嗒”轻响。
绞盘吱呀转动，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缝隙渐宽，透出城外无边黑暗——那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声。
“冲！”马超一声低喝，残骑如箭离弦，马蹄轻踏，直扑门洞。
就在第一匹战马跃出城门的刹那——
城外黑暗如幕布被撕开，无数火把骤然点亮，火光冲天，照亮整片荒原。
两千曹军精骑列阵以待，铁甲森然，刀戟如林，战马喷着白气，铁蹄踏地，轰鸣如雷。
中央一将，银甲红缨，跨下白马如电，正是夏侯渊。
他手持长刀，目光如炬，冷冷盯着那扇缓缓开启的城门，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来了。”他轻声道，嘴角竟带一丝笑意，声音随风飘散，却如针扎入耳膜。
黄忠冲在最前，眼看就要踏出城门，却在那一刻僵住。
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连呼吸都凝滞。
他握枪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那扑面而来的杀意——整齐的阵型、冷静的布防、精准的时间……这不是偶然，是算计。
萧寻……你连我们何时突围，都算到了？
绝望如寒冰，从脚底蔓延至心头。
他不是没想过有伏兵，可没想到，伏兵竟已在城外列阵良久，等他们自己撞进来。
马超策马赶到他身侧，目光扫过敌阵，脸色铁青：“两千精骑，列的是雁行阵，专破突围散骑……这不是仓促应战，是等猎物入网。”
黄忠没说话，只缓缓举起长枪，枪尖颤动，映着火光，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风掠过枪缨，发出细微的猎猎声。
身后残骑已尽数冲出，却在火光映照下纷纷勒马，阵型大乱。
有人低声咒骂，声音发颤；有人喘息如牛，胸膛剧烈起伏；更多人死死盯着前方那堵铁墙，眼中只剩下茫然与死志。
“退？”有人颤声问。
“退不了。”黄忠低声道，“门已被火矢封锁。”
果然，城头火把猛然齐射，数十支火箭落下，正中城门绞盘与门轴，木料噼啪燃烧，浓烟升腾，呛得人睁不开眼，焦臭弥漫。
那扇曾是他们希望的门，如今化作牢笼的封印。
马超冷笑一声，拔刀出鞘，刀锋映火，如血如焰：“既然退不得，那就——往前撞！”
黄忠缓缓点头，抬枪指向夏侯渊：“死，也要在他阵上，凿个窟窿。”
残骑重整，虽仅二百，却无一人下马。
他们知道，今夜无生路，唯有以命换命。
就在此时——
城内忽起骚动。
东街方向，传来急促马蹄与刀剑相击之声，金铁交鸣，火花四溅，火光隐约闪动，似有另一支部队正在突进。
黄忠瞳孔一缩。
那是……赵云的方向。
他尚未细想，便见夏侯渊嘴角微扬，竟不急攻，反而挥手令旗一展，两侧伏兵悄然合拢，如巨兽张口，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风再起。
火光猎猎，照不进那深巷幽处的一双眼睛。
赵云立于街角高台，望着东门火光冲天，听着残骑嘶吼与铁蹄轰鸣，心中猛地一震。
“黄老将军……马孟起……还有战力？”
他握紧银枪，掌心传来熟悉的冷硬触感，枪尖微颤，映着远处火光，如星火不灭。
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光亮。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全军——随我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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