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城的夜,向来不静。
市井深处,酒旗斜挑,胡琴声碎,夹杂着远处醉汉的呓语与犬吠,断续如针,刺入夜雾。
可今夜的喧嚣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风掠过屋檐时,仿佛都放轻了脚步。
街巷间巡行的虎卫脚步更重了,铁靴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回响;刀柄上的铜环随步伐轻撞,叮当微鸣,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像冬夜将至的星子。
而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西市那座最大的货栈前——“西行记”三个大字还挂在门楣上,漆色斑驳,被风刮得微微晃动;门内已无半分生意气,只有压抑的喘息与颤抖的手指,指尖冰凉,连账本都攥不住。
萧寻来了。
他穿一件素色深衣,外罩轻甲,步履不疾不徐,像一阵风滑过石板路,衣摆拂地,竟未惊起一丝尘埃。
身后虎卫列队而入,铁靴踏地之声如鼓点压心,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商人们纷纷低头,脖颈弯如枯枝,无人敢迎视那双眼睛——清冷、锐利,仿佛能看穿皮囊直抵骨髓,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悬在喉间不敢吐出。
“诸位。”萧寻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货栈瞬间死寂,连角落里一只蜷缩的老鼠也僵住不动,“本将有令:自即日起,凡经武威之盐、铁、粮、帛,皆归军管。”
话音落下,人群微动,有人张嘴欲言,却被同伴死死拽住手腕,指甲掐进皮肉,痛得眉心一跳。
萧寻不看他们,只缓缓踱步至一袋粗盐前,伸手抓起一把,盐粒粗粝,刮过掌心,留下细微刺痛;他任其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如沙漏计时,滴答入土。
“此盐,市价三百钱一石,我以五十钱收之。”他顿了顿,抬眼扫过众人,目光所及之处,人人如坠冰窟,“不从者,以通敌论处。”
空气凝固,连风也止步于窗棂之外。
一名老商人踉跄上前,枯瘦的手扶住案角才稳住身形,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眼中血丝密布,声音颤得像秋叶:“将军!我等千里贩运,成本高昂,五十钱……连本都难回!这……这岂非强夺?”
萧寻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温和的笑意,唇角微扬,眼角甚至泛起一丝柔和的弧度。
可正是这份温和,让人脊背发凉,仿佛有蛇贴肤而行。
“强夺?”他轻轻放下盐袋,布袋落地闷响,激起一圈尘烟;他目光如刃,扫过每一张惨白的脸,“你们可知,去年金城郡有多少百姓因缺盐而病死?可知边境铁器禁运,连农具都靠熔旧铸新?你们走商道,赚的是生死差价,吃的是民脂民膏。现在,轮到你们为国让利了。”
他语调平静,字字却如重锤砸下,敲在人心最软处。
“况且——”他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沉冷,如同寒流突袭,“你们以为,我能查不到谁往北境私贩铁器?谁与羌胡牙人暗通款曲?今日只收货,已是宽待。若再聒噪……”他抬手,虎卫立刻上前半步,刀鞘撞地,声震屋梁,梁上尘土簌然坠落,有人下意识缩肩,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账册上,洇开一团墨迹。
没人再敢说话。
一袋袋盐、一捆捆铁条、成匹的丝绸、整车的粟米,被官军逐一封装登记。
商人们脸色惨白,手抖得连笔都握不稳,墨汁泼洒在纸上,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痕。
他们心中愤懑如火,却又深知眼前之人不是寻常官吏——他是萧越之,曹操亲封的参军祭酒,手握河西兵权,一句话就能让整支商队消失在戈壁深处。
就在这时,城南校场方向传来急促马蹄声,踏破夜寂,如鼓擂心。
夏侯渊披甲而来,眉宇间满是疑惑,甲叶碰撞作响,带着一路风尘。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入货栈,目光在堆积如山的物资与面如死灰的商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萧寻脸上。
“越之!”他压低声音,嗓音粗粝如砂石摩擦,“你这是做什么?低价强购,已是扰商;若激起民变,如何向丞相交代?且这些货物……你真打算自用?”
萧寻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棂,夜风涌入,带着沙砾的粗粝感扑在脸上,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远处城墙上,烽燧静静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兽,沉默地守望北方。
“妙才将军,”他终于开口,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天气,指尖轻叩窗框,发出笃笃轻响,“你说狼为何咬羊?”
夏侯渊一怔:“自然是为了吃。”
“不错。”萧寻转过身,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只有一片幽暗的算计,“可若羊群突然多了肉香,却不设防,狼会如何?”
“必来抢掠。”夏侯渊脱口而出,随即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你是说……这些货,不是为了守城?而是……引敌?”
萧寻笑而不语,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那一掌很轻,触感如落叶拂过,却让夏侯渊心头一震,仿佛被无形之力击中。
“你不怕他们把消息传给羌胡?”夏侯渊沉声问,目光紧盯萧寻,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动摇。
“我怕他们不来。”萧寻望向北方,眸光幽深,如同夜色吞噬地平线,“他们不来,才是真的麻烦。”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货栈。
夜风猎猎,卷起衣角,猎猎作响,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鹰,羽翼初振,欲破长空。
次日清晨,城门开启。
与往常不同,今日盘查竟格外宽松。
守卒懒散地挥挥手,铁戟斜指地面,任由几支商队匆匆出城。
那些商人满脸怨愤,包袱紧扎,马蹄踏起黄沙,扬起一道道土雾,头也不回地奔向北方天际线。
城头之上,萧寻独立于晨光中。
他望着那一道道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扬起一道弧线,如同刀锋初露。
风从漠北吹来,带着干燥与荒凉的气息,拂过铠甲,留下细微的沙沙声。
而在那看不见的地平线尽头,某种腥膻与铁锈交织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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