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又一次惊醒。
冷汗浸透了单衣,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壳,湿冷地紧贴着皮肤,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他猛地坐起,手已摸向枕边长枪,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枪身沉寂,铁质的触感冷得刺骨,仿佛从未被握过,也仿佛再不会回应他的怒吼。
帐外雨早已停了,泥水顺着屋檐滴落,嗒、嗒、嗒,敲在石阶上,像极了心跳,又像命运在暗处轻叩门扉。
远处风掠过残破的旗杆,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帘幕被掀动,发出枯布撕裂般的猎猎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执掌西凉铁骑,踏破羌胡百万营,也曾提枪直指许都,令曹军闻风丧胆。
指尖还残留着当年握缰时磨出的老茧,虎口的裂痕是长年操枪的印记。
可如今,它连握枪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掌心潮湿,微微发颤,像枯枝在风中摇晃。
不是伤,是心死了。
自那一战败于萧寻之手后,他便再未真正赢过。
不是输在兵少,也不是输在地利,而是每一次交锋,对方都不正面迎战,只如影随形地布网、设局、散谣、离间。
他的部将开始怀疑他,眼神躲闪,话语含糊;他的亲兵夜里悄悄卷走马匹,马蹄声远去时,他听见了,却没睁眼;他的兄弟马岱也只能沉默地守在帐外,靴底踩着湿泥,一声不响,像一尊石像。
最痛的,是萧寻最后站在高坡上的那一笑。
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那笑像一道无声的风,吹熄了他胸中最后一簇火。
仿佛在看一头困兽,明知它牙尖爪利,却已断了脊骨,再难翻身。
“你已无心。”那人曾轻声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进骨缝,“胜败未定,你先认输了。”
马超当时未语,可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了他的骨头里,日夜发烫,溃烂成疮。
于是他开始沉默,整日枯坐帐中,不议军情,不点将校,连饭食都是冷了才勉强咽下。
陶碗边缘还留着干涸的油渍,米粒黏在唇边,他也不擦。
将士们渐渐散去,有人投了张鲁,有人归附韩遂旧部,甚至有几支凉州小股叛军暗中串联,密谋取他首级,献给萧寻换一官半职。
他们说:“马超已废,不过一具空壳。”
帐外风起,吹得破旧帘幕猎猎作响,像战鼓在远方擂动,却又戛然而止。
马超缓缓起身,披上残甲,铁片相撞,发出沉闷的“咔嗒”声,甲胄边缘的毛边刮过手臂,带来一阵粗粝的触感。
他走出营帐。
营地冷清得可怕。
昔日千帐连营的盛况早已不见,如今只剩十几座破帐歪斜立着,帆布被风撕出裂口,像垂死的翅膀。
篝火熄灭,余烬泛着灰白,踩上去还带着一丝温热,却再燃不起火焰。
马匹瘦骨嶙峋,肋骨一根根凸起,鼻息微弱,喷出的白雾在晨寒中迅速消散。
几个残兵缩在角落啃干粮,粗粝的麦饼在齿间咯吱作响,他们低着头,听见脚步声,也只是低头避开目光,喉结滚动,不敢抬头。
他忽然想笑。
可笑不出来。
他堂堂马孟起,西凉锦马,竟落得如此境地——无人信,无人随,连死,都未必有人为他收尸。
就在这死寂之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紧锣密鼓,踏碎山野的寂静,像雷在低空滚动。
紧接着,号角凄厉响起,像是被割断喉咙的狼,在风中挣扎嘶鸣。
“敌袭!”
一声嘶吼划破夜空,带着破音的颤抖。
马超猛地抬头,只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得半边天如血浸染。
至少三路兵马正从山谷两侧包抄而来,火把连成火蛇,旗帜杂乱,却都写着一个字——“杀”。
是凉州群贼。他们终于等不及了。
“取马超首级者,赏千金,授校尉!”有人高喊,声音里带着贪婪与兴奋,像饿狗嗅到了腐肉。
马超站在原地,看着那漫山遍野扑来的火把,听着那些曾经对他俯首称臣的人如今叫嚣着要割他头颅,心中竟无怒,只有一片荒凉。
风卷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鼻腔发紧,喉头一热。
然后,荒凉中,燃起了一点火。
一点微弱,却炽热的火。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那杆久未出鞘的长枪。
枪身依旧冰凉,铁锈混着陈年血渍,黏在掌心,却不再令人战栗。
可他的手,开始发烫,血脉在皮下奔涌,像熔铁在流动。
“马岱!”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像刀刃刮过石板。
马岱从暗处冲出,眼中满是惊惶:“兄长,敌众我寡,不如暂避!”
“避?”马超冷笑,嘴角咧开一道久违的弧度,牵动脸上一道旧疤,“我马超……何时逃过?”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直冲而出。
身后,仅剩的三百余残兵愣了一瞬,随即有人嘶吼着跟上,有人颤抖着拔刀,更多人哭了——不是怕死,是终于看见那个“锦马超”回来了。
战,便战!
马超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直贯敌阵。
他不再讲究章法,不再追求威仪,只以最野蛮、最暴烈的方式撕开敌军咽喉。
枪尖挑起一人,甩向火堆,皮肉焦糊的“滋啦”声刺耳响起;马蹄踏碎一盾,踩断肋骨,发出“咔嚓”的闷响;他怒吼,声如雷震,竟将三名敌将吓得调头就逃,甲胄碰撞声仓皇如雨。
叛军本就乌合之众,原以为马超已废,只需围而取之。
却不料这头困兽,一旦睁眼,仍是猛虎。
火光映照下,马超浑身浴血,甲胄碎裂,铁片嵌进皮肉,血顺着肩胛流下,黏腻温热。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烧尽灰烬后复燃的炭火。
他像从地狱爬回来的修罗,一刀一个,一枪一片,杀得叛军溃不成军,尸横遍野。
有人想跪地求饶,他看都不看,直接策马踏过,马蹄溅起血泥,砸在脸上,腥咸刺鼻。
这一夜,山谷成了血谷。
当最后一支敌军仓皇溃逃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马超立于尸堆之上,枪尖滴血,一滴一滴,砸在泥土里,发出“嗒”的轻响。
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灼热,像风箱在拉扯。
他望着远方,眼神不再空洞,而是重新有了方向。
马岱策马上前,声音颤抖:“兄长……我们……接下来如何?”
马超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天下之大,容不下我马超立足西凉,那便南下。”
“汉中。”
“投张鲁。”
马岱一震,随即眼中迸出光芒:“好!只要兄长还在,三千残军亦可重起!”
马超点头,转身走向残破校场。他亲手点燃火堆,召集仅存将士。
晨光中,他披甲执枪,立于高台,身影虽瘦削,却挺得笔直。
“我马超,”他环视众人,声音如铁,“败过,倒过,险些死过。但我——”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裂云之光。
“——还没认命。”
将士们沉默片刻,随即有人跪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所有人都单膝触地,抬头望他,眼中含泪。
他也信自己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曹营帅帐中,一名斥候疾步入内,跪地禀报:“启禀萧先生,马超昨夜击溃凉州叛军,率残部南下,似欲入汉中。”
帐中烛火摇曳,火苗忽高忽低,映得案上军报忽明忽暗。
萧寻正执笔批阅军报,闻言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一朵悄然绽放的黑花。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南方向,良久未语。
最终,只轻轻叹了口气,气息拂动烛焰,火光微微一颤。
窗外风起,卷起一角战旗,猎猎作响,像战鼓在远方回荡。
萧寻搁下笔,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黑痕在皮肤上蜿蜒。
他盯着那份军报,目光沉得似要穿透纸背。
马超南下了——不是逃,是奔向一场新的开始。
帐内烛火忽明忽暗,映着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传令下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刃,“沿途各部,不得拦截马超,放他过境,必要时……助他渡河。”
亲兵一愣:“先生,此人乃西凉悍将,留之恐成后患,岂能轻易放走?”
萧寻没答,只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指腹压着旧日疲惫。
他想起那夜坡上的一笑,想起自己曾以为只需几道离间、几场败仗,就能磨垮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
可今晨这封战报,像一记耳光,打醒了他。
“我不是怕他现在有多强,”他低声道,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我是没想到……马超这么不禁揍,反倒把我自己吓到了。”
风穿帐而入,吹动案上地图一角,恰好盖住汉中。
他望着那片空白,眼神渐深。
而此时,北方尘烟未起,却已有雷霆将至的压迫,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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