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粘稠如浆,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湿冷的气息贴着皮肤缓缓浸透着。
南疆第一座信火驿站旁,老猎人布满褶皱的双手正微微颤抖,掌心粗粝的茧与枯藤摩擦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牢记着昨夜那个年轻人教的法子,将干透的苔藓夹在藤条间,用尽全身力气飞速搓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渗出细密的血珠,混着汗水滴落在石地上,蒸腾起一缕微不可察的白烟。
汗珠从他额角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碎成一片,那声音清脆得如同冰裂。
终于,一缕微弱的火星在枯藤间亮起,如萤火般跳跃,他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双手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凑近早已搭好的木堆。
指尖传来一丝灼热,皮肤被火星烫出细微的刺痛。
呼!当第一簇火焰挣脱束缚,冲天而起,噼啪作响,热浪扑面而来,将老猎人沟壑纵横的脸庞映得通红时,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自地脉深处滚过,震得脚底泥土微微发麻,耳膜嗡鸣不止。
那声音不似山崩,更像是有一条蛰伏万古的冰龙被灼伤了脊背,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咆哮,余音在山谷间来回震荡,久久不散。
整个南疆的冻土,都随之轻微地一颤,脚下碎石簌簌滑落。
守在不远处的虎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性哼声,如同闷雷在胸腔滚动,两只磨盘大的爪子深深嵌入泥土,肌肉贲张如铁,皮毛因警觉而根根竖起,鼻翼剧烈翕动,嗅着空气中那股悄然浮现的腐朽神息。那地上的纹路,竟与它幼时在祭坛废墟闻到的气息如出一辙。
它那双赤红的兽瞳没有望向地脉深处的黑暗,而是猛地转向了蹲在火堆旁的阿禾。
那孩子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他正拿着一块尖锐的小石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石尖与冻土摩擦,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像是某种远古的低语。
一圈又一圈,一个繁复而古老的符纹图案正悄然成型。
那纹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是星辰轨迹的缩影,又似神殿祭坛的基座,在火光映照下,隐隐泛出幽蓝的微光。
就在他即将落笔于中央位置时,指尖突然一颤,像是被无形之力弹开,地面竟微微发烫,逼得他本能地缩回手,留下那最关键的主符空缺。
一直密切关注着孩子的林小蝉瞳孔骤缩,她一个箭步冲过去,蹲下身子,死死盯住地上的图案。
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指尖触到地面,传来一阵奇异的震颤,心头轰然一震!
这……这纹路,竟与她曾在破临宗禁典最深处瞥见过的“归引阵眼”一模一样!
那是传说中用以接引天外仙魂,重塑神躯的至高法阵。
只是,阿禾画出的阵眼,独独缺少了最中央、也是最关键的一枚主符。而那空缺之处,竟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横贯其上,仿佛大地本身拒绝它被补全。
与此同时,丰云晏拄着那根平平无奇的木杖,已经巡视到了第二处信火驿站。
这里轮值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她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不堪,却死死守着火堆,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火光在她干裂的唇上跳跃,映出细小的血口。
“冷?”丰云晏在她身旁蹲下,声音温和,木杖轻点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
妇人摇了摇头,嘴唇干裂,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的颤抖,“昨夜里,我打了个盹,就梦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地底下爬出来,对着火堆使劲地吹气。火苗一下子就小了下去,眼看就要灭了……我吓坏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就对着那黑影喊了一声。”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与惊奇:“然后……然后那火,就自己‘呼’地一下,烧得比原来还旺了。那个黑影,尖叫一声就缩回到地里去了。”
丰云晏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杖。
就在妇人说完话后,他腕上的旧伤忽然一热——那是多年前执掌信火时留下的烙印,如今竟隐隐发烫,仿佛在回应某种召唤。
火堆也似有所感,轻轻跳动了一下,朝她方向倾斜,火焰的噼啪声骤然清亮了几分。
他瞳孔微缩。
声音……真的能唤醒火?不是咒语,不是仪式,而是人最本真的言语?
沉默片刻,他缓缓起身,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烧得半黑的炭条,转身走向驿站粗糙的石壁。
他抬起手,用尽力气,在石壁上刻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要嵌进石头里去,炭屑簌簌落下,带着焦糊的气息:
刻完,他回头,对着周围聚拢过来的村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从今往后,每一站轮值,不用念什么咒语,也不用唱什么歌谣。你们就对着火,讲讲今天打了多少猎物,说说孩子学会了什么新词,或者,骂骂这该死的鬼天气。就讲你们的心里话。这火,要听着人声才烧得旺。”
就在这字迹嵌入石壁的刹那,遥远北方,一道寒风吹过荒原,卷起千堆白骨,仿佛天地也为之震颤。
北境,碑林,寒霜凝铁。
戚鹏讳盘坐在一具巨大的玄铁棺椁之上,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死气,如毒雾般缠绕指尖。
他面前悬浮着一面晶莹剔透的水晶,水晶中,正映出南疆大地上星星点点亮起的数百个光点。
他冷漠地扫过那些在他眼中如同蝼蚁挣扎般的光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讥诮。
然而很快,他发现了异样。
每当某个驿站的火光附近有微弱的人声波动传出时,那片区域的地脉深处,便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金纹,如同血脉般缓缓搏动,坚韧无比,将忘川河渗透上来的死气死死地抵挡在外。
他瞳孔骤缩,心中冷笑未落,双手迅速掐出一个繁复的法诀,引动忘川死气,试图锁定那点燃“仙火”的核心之人。
然而,他很快惊骇地发现,那信火的力量根本没有固定的流转规律。
它不汇聚于任何一个人,也不听命于任何一个源头。
那些声音,那些故事,那些琐碎的、充满了七情六欲的话语,将整个南疆的人气拧成了一股连他也无法撼动的、庞大而无序的洪流。
他根本无法锁定那个所谓的“执念核心”。
他猛然睁开双眼,眼中是骇然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癫狂:“他们……他们把火种藏进了话里?!”
当夜幕再次降临,第三处驿站,轮到了阿禾家值守。
孩子抱着一小捆枯枝,乖巧地坐在火堆旁。
他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便低声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歌谣。
那歌声断断续续,咿咿呀呀,没有任何词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韵律,如同风穿过空谷的回响。
歌声响起的刹那,第一处驿站的火苗最先摇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如同涟漪扩散,每一簇火苗都被一股无形之力向上拉长,形态扭曲,如同无数只手臂在夜色中摇曳招手,朝拜着它们唯一的君王。
村民惊疑低语:“你瞧!咱家这火怎么自己长高了?”“莫非风变了?”躲在暗处用莎草纸记录着一切的林小蝉,手中的笔尖在纸上剧烈一抖,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不是因为火焰的异动而震惊,而是因为阿禾哼出的那段旋律!
那支破碎的歌谣,竟与仙宫祭典上用以迎接少主归来的《迎魂曲》前三句,完全吻合。
此曲乃仙宫不传之秘,唯有身具最纯正血脉的少主亲族,才能在降生时由神魂烙印,无师自通。
林小蝉的目光在熟睡的阿禾和远处山巅上那个静坐如山岩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孩子……难道竟是仙宫遗脉?!
就在这时,山巅上的丰云晏忽然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向那道深不见底的裂口边缘,脚下是无数破碎的傀儡残骸。
他弯下腰,从脚边拾起一块被火焰烧得焦黑的木片,将它放到唇边,做出了一个吹哨的姿势。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气流都没有吹出。
然而,就是这个无声的动作,却引发了石破天惊的变化!
一直警惕地匍匐在旁的虎魄猛然抬头,那双赤瞳骤然发亮。
深渊裂口之下,亿万吨的金属残骸之中,一具早已失去双眼、肢体残缺的古老傀儡,竟在死寂了万年之后,缓缓地、机械地转过了它的头颅。
它“看”向山巅的方向,随即,用仅存的一条手臂支撑着身体,朝着丰云晏所在的位置,单膝触地,做出一个标准至极的觐见之礼。
“你做了什么?!”林小蝉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嘶哑。
丰云晏缓缓放下手中的木片,任由它跌落回残骸之中。
他低声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怅然与锋芒。
“我没做什么……但它记得这个动作。当年我教它听哨,不是听音,是看形。就像狗记得主人蹲下是喂食,战士记得举旗是冲锋。”风从裂口深处呼啸而上,吹得漫山遍野的火焰疯狂摇曳,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他迎风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黑暗,望向遥远的北境,低声自语:“你找的是仙种?”
无人察觉,在第三驿站的火光旁,阿禾枕着的那张粗糙草席内侧,因地脉火气的日夜蒸腾,一幅早已褪色到几乎看不见的绣图,正缓缓浮现出它原本的轮廓。
那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奇特的是,它竟有两朵并蒂而生的莲心。
双生莲纹,仙宫之中,唯有少主与副君共执信火时,方可使用的无上象征。
而此前,林小蝉曾无意瞥见火光映照下草席边缘泛起的一抹微光,那时她以为是错觉——如今,她终于明白,那模糊的纹样,原是命运早已写下的……
一夜无话………
南疆的火焰,终于在这片沉寂的冻土上站稳了脚跟。
它们驱散了足以冻裂钢铁的严寒,也照亮了被黑暗笼罩了千百年的古老道路。
当第二天黎明,第一缕真正的、不带寒意的阳光刺破云层时,远方的风,第一次带来了不属于南疆冻土的、混杂着草木与皮毛的陌生气息。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