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未歇,鹰唳犹在耳畔。
林川盯着吴用递来的那张焦边布条,四个字如铁钉凿入眼底——“岩层现骨”。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缓缓攥紧了拳头。
指节泛白,掌心却沁出一层冷汗。
是命运把一把锈刀重新磨出了刃。
第七站清泉驿的急报紧随而至:鲁智深率队打通古渠最后一段塌方时,岩壁轰然裂开,露出一具身披残甲的尸骸。
那人仰面而卧,胸骨断裂,显然是被巨石压死,可双手仍死死抱着半卷泛黄竹简——《贞观水法·引脉篇》。
这是唐代工部秘传的治水典籍,百年前便已失传于战火,连宫中藏书阁都只剩目录。
更令人震骇的是,尸骨腰间铜牌尚存,铭文清晰:“河工监副使·尉迟承业”。
林川瞳孔猛然收缩。
尉迟承业?
那个在《郓城县志》里被记作“治水失踪、下落不明”的前朝忠臣?
他竟死在这段古渠之下!
“不是失踪……”林川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是殉道。”
吴用站在沙盘前,羽扇轻摇,目光却冷得像冰。
他已连夜调出历代河道图、州府田册与蔡京党羽名簿,逐一比对。
最终,指尖停在一张泛黄绢图上——那是《元丰黄河改道录》,记录着三十年前一次“官方疏浚失败”后,整段唐渠被填埋的决定。
“填渠的奏本出自时任转运使高勔之手。”吴用缓缓道,“理由是‘地势沉陷,不可复用’。可如今我们勘测所见,此地地脉完好,泉眼活跃,何来沉陷?”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这条渠,不是废弃,是被故意掩埋。”
满帐寂静。
烛火噼啪炸响,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他们终于明白了——百年前,有人为了霸占良田、吞没水源,不惜杀人灭口,毁渠封水,连一个尽职的河工官都不放过。
而今日,他们重走这条路,不只是修井,是在掘墓——挖出被掩埋的真相,踩碎百年谎言的棺盖。
次日清晨,开封城南门悬出一道黄榜。
金粉勾边,朱砂题头,上书三字:《寻脉令》。
凡能提供历代水利工程遗迹线索者,赏“井社功勋牌”一枚;累积三枚,可换一口私井十年使用权,子孙承袭,官府立契为证。
榜文一出,天下震动。
那些曾被贬黜的老河工、隐居乡野的勘脉匠、守着祖传图纸不敢示人的民间巧手,纷纷现身。
有人拄拐而来,颤抖着掏出一卷用油布裹了三代的“石龙图”——据传乃唐代水利大家姜恪所创,以石灰粉洒于干涸河床,待夜深星出,星光映照地面反光,便可窥见地下暗流走向。
更有甚者,带来一口破陶罐,里面装着百年前挖渠时留下的“定桩符”,上书“尉迟某监造,永济民”。
林川一一接下,命人登记造册,亲笔在名册首页写下:“此皆先贤遗骨所托,吾辈岂敢负之?”
三十支探脉队随即组建,由戴宗英灵化身“快脚先生”,暗中护送,沿黄河故道分头推进。
他们昼伏夜行,借星象、察地温、听水声,短短十日,竟勘定七处被填埋的唐宋惠民渠口。
无一例外,全位于蔡京党羽新占田产之下。
消息传回归流营,吴用凝视沙盘,久久不语。
他将七处地点连成一线,赫然发现——它们正构成一张巨大的蛛网,覆盖整个京东路水系命脉。
“他们在吸血。”吴用冷笑,“百姓越渴,他们的田越肥。”
而此时,第八站“断岭口”战鼓已起。
鲁智深刚率众筑完堤坝,尚未夯实土基,当夜山洪突至。
不是天灾,是人为——当地豪强勾结巡检司,炸开上游蓄水塘,引洪水直冲工地。
巨浪如兽,咆哮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鲁智深怒吼一声,禅杖猛插河心,背起三大袋沙土,屹立缺口中央,宛如一尊泥塑金刚。
“洒家站着,这水就别想过去!”
狂风卷雨,砸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像刀割一般。
他却不退半步,身后沙袋层层垒高,渐渐形成一人高的临时堤墙。
百姓闻讯,自发赶来救援。
百余人肩并肩跪入洪流,以身为盾,用身体挡住湍急水流,让工匠抢修堤基。
泥浆灌入口鼻,有人昏厥,被人拖出片刻又爬回来。
三昼夜,无人退。
洪水退去,泥地中竟留下数百个清晰的人形凹痕,有的蜷缩如弓,有的挺身如戟,仿佛大地铭记了那一刻的脊梁。
鲁智深望着那些痕迹,久久不语。
次日,他下令就地烧砖,将凹痕拓入青砖,一块块砌成一道弧形长墙,横跨断岭口两岸。
墙上无名,只刻一行大字,漆以朱砂,远望如血:
活人比土硬。
消息传开,沿途百姓纷纷前来祭拜,有人献花,有人焚香,更多人默默在墙根放下一只草鞋、一把铁锹,或是一碗清水。
而在开封府衙深处,一场密会正在进行。
一名身着青袍、佩“水利巡查使”腰牌的官员悄然踏入内堂,与留守通判低语良久。
随后,一纸密令下发各州县:“凡私藏《行井图》抄本者,以煽乱论罪;凡传播‘脚印之路’谣言者,拘捕审问。”
与此同时,数十名说书人、抄写匠莫名失踪。
街头巷尾,《鲁提辖开渠记》的唱词悄然消失。
归流营“听风阁”内,陶哨一夜三响。
吴用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张刚送达的密报,眉头微皱。
他轻轻吹熄蜡烛,低声道:“来了。”
窗外,月色如霜,照在沙盘上那条蜿蜒前行的百里井道上。
像一条正在苏醒的龙脉。
而它的前方,阴云已聚。夜色如墨,归流营深处灯火未熄。
林川伏案于沙盘之前,指尖划过一张张交错密布的“影图”流向记录。
烛火映在他眉骨上,投下一道锐利的阴影。
他目光沉凝,心中却如潮水翻涌——开封府动作太快了,快得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等这一天已等了三十年。
“收缴《行井图》?拘捕说书人?”他冷笑一声,指节轻叩桌面,“他们怕的不是图,是人心连成线。”
就在这时,门轴“吱呀”一响,冷风裹着雨水猛灌进来。
鲁智深大步踏入,蓑衣滴水成串,像刚从洪流中爬出的罗汉。
他双目赤红,肩头还挂着泥草,手中却稳稳托着一块泛着幽绿铜锈的残片,仿佛捧的是遗骨灵牌。
“主公。”他声音低沉如钟鸣,带着山崩地裂后的疲惫与震怒,“这东西……是从‘人脊墙’底下挖出来的。”
林川霍然起身,接过残片。
指尖触到那冰凉铜面的刹那,一股寒意顺脉而上。
铭文四字清晰可辨:“天佑民脉,不绝于野。”字体古拙苍劲,似隶非篆,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
这不是唐物。
他心念电转,瞳孔微缩——唐代官造器物铭文多规整典雅,而这四字笔锋凌厉、力透铜背,更像是民间匠人以血为墨、以命刻下的誓词!
“有人早就在挖。”林川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惊雷滚过胸腔,“我们的百里井道,不是首创……是续命。”
他猛然转身,将青铜残片嵌入沙盘起点——那正是第一眼老井的位置。
金属与木槽相扣的一瞬,奇异之事发生了:烛光摇曳之下,整条蜿蜒百里的井道线路竟泛起微弱青光,如同地下蛰伏已久的血脉被重新接通,正缓缓搏动。
吴用不知何时立于帐外,羽扇停在半空,眼中精光暴涨。
“地脉有感……”他喃喃,“不是我们在寻水,是水,在等我们。”
林川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那些藏图于扁担夹层的挑水夫、把布帛缝进发髻的妇人、街角传唱童谣的稚童……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在唤醒一条沉睡的龙。
而朝廷呢?
他们在追图、抓人、封口,却不知真正的“行井图”,早已不在纸上,而在千万双踩实土地的脚步里,在孩童清脆的歌声中,在这大地深处,悄然复苏的脉动之间。
“他们以为烧掉几张纸就能断路?”林川嘴角扬起一抹冷峻笑意,掌心抚过沙盘上那条发光的轨迹,“可这条路……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帐内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噼啪炸响,映照着那块青铜残片上的铭文——
“天佑民脉,不绝于野。”
良久,吴用缓缓开口,声音轻如落叶,却重若千钧:
“该请老人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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