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裹尸布一样死死缠着壁垒城市“铁穹”的每一寸砖石。它们从高耸入云、锈迹斑斑的合金墙壁外渗透进来,带着终焉的寒意和铁锈、腐烂混合的腥气。空气又冷又沉,吸一口,肺叶都跟着发痛。遗笑堂殡仪馆的地下停尸间,是这窒息世界的一个完美缩影。惨白的冷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吝啬地舔舐着冰冷的金属停尸台和剥落的灰色墙皮。消毒水和陈年尸臭顽固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舌根。
我,陈笑,就站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面前停尸台上摊着的,是老张头。或者说,是老张头剩下的部分。那台该死的重型冲压机没给他留什么体面,整个人像被顽童恶意揉烂的泥偶,骨骼以一种违背自然的角度刺破皮肤,内脏的暗红和脂肪的惨黄混合着凝结的黑血,糊在扭曲变形的金属支架残骸上。唯一能辨认的,是那张脸。半张脸被压扁了,眼珠爆凸出来,凝固着极致的惊愕和痛苦,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另外半张脸还算完整,嘴唇扭曲着,仿佛定格在一声无声的诅咒上。
这就是我的观众。我唯一的、必须逗笑的观众。
我抬起手,指尖冰凉,甚至有些麻木。不是停尸间的冷气,是之前那场“秀”残留的“悲恸”,还在骨髓里隐隐作痛,像冻伤后的余烬。我拿起放在一旁台子上的东西——我的“大笑”小丑面具。油彩剥落得厉害,嘴角那抹强行咧开的猩红笑容边缘,露出了底下脏污的灰白色底漆。它咧着嘴,空洞的眼窝深不见底,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一切。我把这玩意儿扣在脸上。皮革的冰冷瞬间贴合皮肤,带着一股混合了汗味、廉价化妆品和难以言喻的精神秽物的陈腐气息,直冲鼻腔。视野被限制在面具狭窄的眼孔里,世界瞬间被框成一个更压抑、更荒诞的舞台。
面具戴上的一刻,无形的场域嗡地一声张开了。空气瞬间变得更加粘稠、沉重,仿佛凝固的油脂。地下室里那点可怜的、恒常的阴冷被一种更深邃、更绝望的东西取代。那是老张头残存的执念,带着浓烈的铁腥、机油味和临死前炸开的恐惧与不甘,像无数冰冷的细针,试图透过面具,扎进我的脑子。我闭了闭眼,再睁开。视野里,空气似乎不再透明。一些常人无法看见的、灰白色的、尘埃般的絮状物在冷光灯下无声漂浮、旋转,那是无数死者遗留的悲恸碎片,是这个行当独有的“风景”。
送别秀,开始了。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带着一种被强行扭曲的、疲惫的滑稽感,在死寂的停尸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老张头,”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着冰冷的四壁,“听工地上那帮老伙计说,你最后撂下的那句话,挺硬气啊?‘这破机器该换了!’哈!”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团惨不忍睹的肉泥和扭曲的金属。面具下的嘴角扯了扯,一个冰冷、毫无笑意的弧度。
“现在好了!愿望成真了!您瞧瞧,”我抬起手,指尖隔空点了点那些刺破皮肉的金属支架和深深嵌入血肉的齿轮碎片,“你跟这宝贝疙瘩,现在可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零件,永不分离!恭喜啊老张头,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人机合一’终极梦想,您老人家一步到位,直接给实现了!”
我的语调拔高,努力模仿着那种浮夸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宣布大奖的兴奋劲儿,在这停尸房里显得病态又疯狂。
“下面流水线上那帮兄弟,听说您这‘高升’了,托我给您带个话,”我故意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意味,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那具残骸,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他们就想问问…您老现在这新岗位…操作起来…还卡脖子吗?”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死寂被打破了。
停尸台上那具本应彻底冰冷的残躯,猛地一颤!
不是微小的抽搐,是那种源自破碎躯干深处的、剧烈的痉挛!整个被压扁的胸腔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开又狠狠压缩,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紧接着,一连串破碎、漏气般的“嗬…嗬…嗬…”声,从老张头那塌陷变形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粘稠液体翻涌的咕噜声。
浑浊的、带着血丝的黄色液体,顺着他那只爆凸出来、凝固着痛苦的眼眶边缘,缓缓地、粘稠地淌了下来,划过冰冷青灰的脸颊,砸在金属停尸台上。
啪嗒。
像一滴浑浊的泪珠。
他“笑”了。
成功了。这该死的、荒谬的仪式完成了。
面具之下,我自己的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一个无声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疲惫动作。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指尖猛地窜了上来!
这寒意不是物理的冰冷,它更像是一种活物,带着老张头临死前那炸开的剧痛、那被钢铁无情碾碎的绝望、那“这破机器该换了”的冲天怨愤,还有一丝…一丝我从未在他工友描述中感受到的、极其尖锐的、指向性极强的恨意!这股混合的、剧毒的“悲恸”洪流,顺着我接触着冰冷停尸台边缘的指尖,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地扎进皮肤,顺着血管和骨髓,一路向上,蛮横地冲向我的心脏!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喉咙。视野边缘猛地炸开一片片灰白色的噪点,那些漂浮的悲恸尘埃仿佛受到了刺激,旋转得更快、更密集了。耳畔,除了停尸间恒常的嗡鸣,似乎还叠加了无数模糊的、重叠的呓语和绝望的嘶喊——那是无数被我“送走”的亡魂留下的残响,此刻被新的悲恸唤醒,在我脑子里疯狂喧嚣。
就在这冰寒蚀骨、精神被无数碎片冲击撕扯的剧痛间隙,一个破碎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极其强硬地挤进了我的意识!
不是老张头被机器压扁的瞬间。
画面是俯视的,剧烈晃动,视野里一片血红和模糊的油污。是老张头临死前的视角!他倒在地上,巨大的阴影(那台该死的冲压机)正带着死亡的轰鸣落下。但那双濒死的、被恐惧和剧痛撕裂的眼睛,死死盯着的,根本不是机器!
那视线穿透了弥漫的油污和血雾,死死地钉在几步开外!一个穿着监工制服、胸口口袋鼓囊囊的身影!那口袋的边缘,一抹崭新的、极其刺眼的灰绿色露了出来——壁垒城最新发行的、油墨未干的大额壁垒币!崭新的一叠!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
“呵…”
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我面具下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指尖的冰寒还在蔓延,心脏被悲恸冻得生疼,但这突如其来的“看见”,却像往这彻骨的冰寒里又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原来如此…”
我心底默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
又是一个被克扣了安全经费、被贪婪推进绞肉机的冤魂。为了省下几枚冰冷的硬币,就能轻易碾碎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再把这碾碎的“原料”送到我这里,让我用最荒诞的笑话“净化”掉。这破世界,连死亡的理由,都廉价得如此可笑,如此…令人作呕。
我像个被抽掉关节的木偶,僵硬地抬起手,按向胸口。那里,心脏在悲恸的冰流中艰难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更深的寒意和细微的、撕裂般的痛楚。面具死死地箍在脸上,隔绝了空气,也隔绝了表情。只有我自己知道,面具下的脸孔,大概也和停尸台上的老张头一样,僵硬得如同尸体。
停尸间沉重的金属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从外面猛地拉开。一个穿着遗笑堂统一制式黑色罩袍、袖口绣着廉价白色哭脸标志的杂役,像怕沾染瘟疫一样,只伸进来半个身子。他眼神躲闪,飞快地扫了一眼停尸台上那团安静下来的、覆盖着白布的残骸,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
“完…完事了?”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没吭声,只是动作迟缓地点了下头。面具的重量压得颈椎生疼。
杂役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他飞快地递进来一个薄薄的、印着遗笑堂哭脸标志的纸袋,手指捏着袋子最边缘,生怕碰到我的手套。
“给!你的…‘笑料费’!”他把纸袋往前一送,又迅速缩回手,在罩袍上用力蹭了蹭指尖,“上头说了,这主儿…死相太差,影响馆容,晦气!酬劳…扣三成!”
理由荒谬得像一个蹩脚的地狱笑话。扣三成?我麻木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纸袋,指尖隔着粗糙的纸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壁垒币单薄可怜的数量。比预想中还要少。大概只够买几块最劣质、掺了木屑的黑面包,或者半瓶能短暂麻痹神经、却会让悲恸蚀得更深的劣质勾兑酒。
面具下,我咧了咧嘴。这次是真的想笑。为我这用灵魂讲笑话换来的仨瓜俩枣,为这扣钱都懒得找个像样借口的世道。冰寒彻骨的悲恸还在心脏深处缓慢地蠕动、渗透,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泵送着冰碴子。指尖的麻木感更重了,几乎感觉不到那几张轻飘飘纸币的存在。
我低头,看着自己戴着脏污白手套的手。那手套曾经也是纯白的,现在沾满了各种洗不掉的污渍——尸体的体液、陈年的灰尘、还有一次次吸收悲恸时留下的、看不见却蚀骨的“脏东西”。手指微微蜷曲着,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细微的、高频的颤抖。不是因为冷。是悲恸积累到一定程度后,身体发出的、无法抑制的警报。它在尖叫,它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用那颤抖的手指,开始点数纸袋里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灰绿色壁垒币。动作笨拙而滑稽,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在表演数钱。一张,两张…指尖捻过薄薄的纸钞,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每捻过一张,那指尖的颤抖似乎就加剧一分。
数清楚了。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少得足以让任何一个壁垒底层的拾荒者嗤笑。
我停下动作,攥紧了那几张纸币。纸袋在我手中被捏得皱成一团。停尸间惨白的光线打在我油彩剥落的小丑面具上,那咧到耳根的大笑表情,在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气里,凝固成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嘲讽。
终于,一个干涩嘶哑、仿佛砂纸摩擦骨头的声音,从面具下那个被悲恸冻僵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更深的、冻入骨髓的麻木:
“啧…行吧。总比…哭一场…贵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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