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您和夫人都是好人，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我在河中救下个小孩，他是风华县人氏，父母双亡，我想将他收为儿子，望大家口风紧一点。有人问起，就说浩宇有命劫，八岁之前不能见亲生父母，自小放在晋阳一个朋友家寄养，刚好趁这趟生意，带了回来。回头每人到账房那里支取一两银子，算是我感谢大家。”
众人纷纷说道：“老爷太仁义了，平日里夫人也没少帮衬我们。庚子年不是老爷夫人拿布匹换粮食，分给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是呀，我们本就是一家，老爷家有事，我们也会被株连。”
沧澜江在林州城西拐出半月形湾口，三十丈宽的青石堤岸上，十二座漕运码头如同巨兽獠牙探入江中。辰时三刻，挂着晋字旗的盐船正与暹罗国的黑檀木商船错舷而过，赤膊的力夫踩着颤巍巍的跳板，将岭南荔枝与辽东貂皮扛进官仓。咸腥江风卷着八角茴香的气息，把临江酒肆醉仙楼的杏黄酒旗吹得猎猎作响。
城南朱雀大街的鎏金铜驼铃在晨光里晃出碎金，波斯商人兜售的琉璃盏与林家玉器铺的翡翠屏风，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斓光影。七层高的观云塔顶，军士转动青铜望楼镜监视着西南群山——那里有前朝修建的十二座烽火台，此刻正被秋阳镀成暗金色。
茶马市口，头戴银叶冠的南诏马贩扬起鞭梢，三百匹滇马惊起阵阵烟尘。巡城司的铁甲骑兵从马队中穿过，铠甲缝隙露出内衬的素绢——这是林州织造院特供的冰蚕丝，能抵南疆瘴毒。路边当铺的紫檀算盘突然噼啪作响，戴独目镜的老朝奉正用林氏钱庄新铸的永通宝称量碎银，钱币边缘的锯齿压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暮色将青石阶染成褚红时，郑明远拢了拢洗得泛灰的竹青襕衫，把五岁的郑雪棠举到废弃的绞盘架上。小丫头颈间红珊瑚珠串叮咚作响——每颗珠子内壁都用微雕技法刻着潮汐表，这是去年生辰时郑明亮从闽商手里拍得的稀罕物。
二叔你看！船头插着三根孔雀翎！雪棠突然揪住他束发的青绸，绣着星纹的鞋尖在绞盘铁链上轻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艘挂着福字旗的粮船吃水线却比寻常船只深上三寸，船工卷缆绳时露出后颈的蜘蛛刺青，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靛青色。
郑明远扶了扶开裂的玳瑁眼镜，他摸到袖袋里冰凉的黄铜药囊，这是今晨从书院药柜取出的解毒散。药囊暗格里还藏着半枚带齿痕的永通宝，与郑明亮书信里夹着的铜钱缺口完全吻合。
父亲说回来时要给我捉只发光的水母。雪棠从荷包里掏出个琉璃瓶，瓶底沉着几粒郑家特供的荧光玉屑。前日暴雨后，这孩子非说在书院水洼里瞧见发蓝光的蝌蚪，此刻瓶中液体正随着潮汐涨落忽明忽暗。
棠儿，我们回家等吧。郑明远把孩子的脸按在肩头，指尖在绞盘铁锈上蹭出三道血痕。背后传来暹罗水手的咒骂声，混着军船收帆时特制的青铜滑轮摩擦声，在腥咸的晚风里织成一张铁网。
“二叔，快看，挂着白色帆布的“云锦号”，父亲回来了。”
“二弟，我走这几个月，家里情况怎么样？”
“哥，回家再说。”
郑明亮心里咯噔一下，把收郑浩宇为子的兴奋心情捺了下去。
“哥，这个小孩是谁？”
“唉，回家再说。”
雪棠在父亲的怀里，不安分地侧着身，定定的望着腼腆的郑浩宇，“哥哥，你好俊哟。”
郑宅高墙如墨色苍龙盘踞，丈二青砖垒砌的围墙在日色下泛着冷冽幽光，门楼三重飞檐上蹲踞着九尊青铜辟邪兽，朱漆铜钉大门推开时轧轧声似远古龙吟。七丈宽的青石甬道直贯中庭，每块三尺见方的莲花纹地砖缝隙间不生半茎杂草，两侧龙鳞松列阵如披甲卫兵，枝干虬结处皆用金丝楠木撑架校正。转过紫藤垂花的九曲连廊，忽见太湖石堆垒的丈高假山劈面而立，山巅飞瀑直泻入三亩见方的莲池，池心沉香木筑就的听雨轩四角悬着错金风铃，西侧梅林间藏着的六角攒尖亭竟以整块汉白玉雕成阑干。东墙根三十步箭竹廊尽头，两株三百岁的银杏树交缠成天然穹顶，其下鹅卵石径纹路竟暗合河洛数理，每日子午二时树影必与三重门阙的铜钉相合。
金秋的下午，铜漏声方响过三巡，朱漆大门上第七对狻猊衔环忽地轻颤。二名青衣丫鬟捧着错金香炉自西角门鱼贯而出，檐角铁马齐喑的刹那，郑夫人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银杏叶转过影壁。
她发间九凤衔珠步摇竟未发出声响，鸦青翟衣下摆扫过甬道莲花纹时，那些雕了镇邪符的砖缝忽有幽蓝萤火窜起。
“官人回来了。”她瞪看着郑明亮左手牵着的郑浩宇，年纪虽小，俊美之姿如玉树临风，举止潇洒安祥，气质豪爽清逸，明亮的眼睛击穿了她心底深处的柔软，一股痛惜之情油然而生。
“官人，这位小郎君是？”
郑浩宇听到妇人声音似冰泉击打青玉磬，心里说不出地舒服，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周身毛孔大开。
郑明亮环顾四周，低声道：“书房里说。”
郑浩宇抬脚跨过第二道海棠式门槛时，青金石铺就的星宿图正被稍微西斜日色切成阴阳两界。檐下十六盏琉璃宫灯尚未点燃，灯罩上錾刻的《郑子家训》却在白粉墙上投出流动的篆文，他皂靴尖刚沾到五福捧寿纹的墁地砖，东廊忽然转出两个捧着歙砚的灰衣小厮，慌得贴着金丝楠木槅扇站成一对门戟。
穿堂风裹着松烟墨的苦香掠过他腰间玉带，九曲回廊的卍字栏杆忽明忽暗——原是廊顶悬着的两百枚压胜钱在风里旋成铜雨，正面永镇宅邸的隶书与背面八卦纹交替闪现。过水磨砖地第三块活板暗格时，他刻意加重了落脚力道，底下暗藏的鎏金水钟立时发出羽调宫音，惊得假山石洞里的白腹山雀扑棱棱撞进西墙根的箭竹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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