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那股癫狂的、歇斯底里的余温,还在空气中盘旋。
阿华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他看着乌蝇消失的方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愤怒、失望、疲惫、愧疚……无数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缓缓地,转过身,与门口那个同样沉默的女人,遥遥相望。
阿娥就那么靠在墙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的眼神,清澈得可怕,像一片结了冰的湖,倒映着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刑场上刚刚行刑完毕的刽子手,拖着一身血污和疲惫回到家,却发现,家里那个等他的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为他擦拭血迹、准备热汤,而是用一种陌生人的目光,在评判他刚才挥刀的姿势,是丑陋,还是利落。
这种感觉,比他手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痛和恐慌。
他想说点什么。
说“对不起”,说“我累了”,说“给我点时间”。
可最终,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像是在为这场无休止的荒诞剧,增添一个更加苍白无力的注脚。
他默默地走回床边,坐下。
他不再去管那只还在渗血的手,只是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身后的墙壁,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疲惫,像一场迟来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几秒钟后,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他睡着了。
以一种近乎逃避的、彻底的姿态。
阿娥看着他那张因为伤痛和疲惫而微微抽搐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些交错的新旧伤疤,看着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纱布,看着这个自己爱了这么多年,却仿佛越来越陌生的男人。
她慢慢地,走上前,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纱布和药水。
她跪坐在地上,像重复了千百遍那样,开始为他,清理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
但她的心,却像屋外那片旺角的夜色,一片冰冷,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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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
第一缕混杂着灰尘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阿娥一夜未眠。
她睁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身边阿华那沉重的呼吸声。
屋子里,依旧是一片狼藉。摔碎的药油瓶,带血的旧纱布,以及那股怎么也驱散不掉的、混杂着药味和血腥味的、属于失败和伤痛的气息。
这就是她的生活。
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响起。
她想起了咸水街,想起了那个叫林哲的男人,想起了他说的那些奇怪却又精准的词语。
自我牺牲,表演型自毁,病态的闭环……
他,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娥悄无声息地,爬下了床。她没有洗漱,也顾不上换衣服,只是抓起桌上的钱包和钥匙,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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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解诊所】。
林哲刚刚结束了晨间的冥想。空气中,佛手柑与雪松的香气,一如既往地沉静而优雅。
门,被敲响了。
急促,凌乱,像是有人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着地狱的大门。
林哲打开门,看到了门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是阿娥。
她穿着昨天的旧衣服,头发凌乱,眼窝深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生的火焰。
“林医生……”她一开口,声音就沙哑得厉害,“乌蝇……他……他可能要去送死!”
林哲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侧过身,让她进来。
“他惹了‘忠信义’的Tony,阿华为了救他,手……手被废了。”阿娥语无伦次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然后,乌蝇就疯了……他喊着要做一件大事,让所有人都看得起他……然后就跑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林医生,你说他会去做什么?他是不是要去惹更大的麻烦?那阿华怎么办?阿华知道了,一定会去陪他一起死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她抓着林哲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林哲的目光,落在她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平静地说道:“阿娥小姐,你先冷静下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强行抚平一切波澜的力量。
阿娥的呼吸,渐渐地,平稳了一些。
“你现在来找我,说明,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林哲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选择的,不是继续当那个在台下流泪的观众,而是要亲自上台,去改写这个剧本的结局。”
阿娥用力地点了点头。
“很好。”林哲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他示意阿娥坐下,然后,拿出了昨天那块白色写字板。
“现在,我来教你,具体该怎么做。”
他拿起笔,在写字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剥离话术】。
“记住,当阿华知道乌蝇要去执行‘自杀式任务’时,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冲动和愤怒。他会认为,这是‘江湖义气’对他的终极考验。所以,你第一步要做的,不是阻拦,而是‘共情’。”
他在【剥离话术】下面,写下了“第一步:共情与肯定”。
“你要比他更激动,更义愤填膺。你要告诉他,‘没错!兄弟被人欺负到要用命去拼,我们怎么能不管!走!我们一起去!’——让他觉得,你和他,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阿娥听得一愣,这和疯狗雄的案例,何其相似。
“当他被你的态度所迷惑,情绪稍微缓和下来的时候,立刻进入第二步,‘剥离’。”
林哲的笔尖,重重地点在“剥离”两个字上。
“你要开始提问,用看似简单的逻辑问题,把他那套根深蒂固的‘义气=送死’的观念,给彻底拆散。”
“你要问他第一个问题:‘阿华,我们都知道,讲义气,是为了让兄弟活得更好,对不对?’”
阿娥下意识地点头。
“他一定会说是。然后,你问他第二个问题:‘那我们现在陪乌蝇一起去送死,是能让他活得更好,还是让他死得更快?我们死了,谁来替他报仇?谁来照顾他阿妈?这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接着,是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你要‘量化’他的价值。”林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要指着他自己,问他:‘你刘德华,旺角最能打的刀手,你这条命,你的前途,和我们这个家,加在一起,值多少钱?是不是就只值乌蝇这一次的冲动,这一次的愚蠢?他犯的错,为什么要用你的一辈子去买单?这笔生意,划算吗?这,还叫义气吗?’”
阿娥呆呆地听着,她感觉自己的整个认知,都在被重塑。
原来,话,还可以这么说。
“当他被你这三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就是你进行最后一步,‘提供新方案’的最佳时机。”
林哲在写字板上,写下了“第三步:重塑英雄形象”。
“你要告诉他:‘阿华,死的,是懦夫。想办法让兄弟活下来,自己也活下来,还能把事情摆平的,那才叫英雄!那才叫真正的大哥!’”
“你要给他一条新的路。一条让他觉得,比‘陪兄弟一起死’更爷们、更光荣的路。”林哲看着阿娥,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用脑子,而不是用命,去解决问题。”
写字板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阿娥的脑子里。
她看着林哲,眼神里,已经从最初的绝望,变成了混杂着震惊、崇拜和狂热的……信赖。
这个男人,他不是神仙。
他,是魔鬼。
一个能看透人心,并为其编写命运剧本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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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阿娥接受“精神武装”的同时。
旺角,一家雀馆的二楼。
这里是阿华和乌蝇所属的社团,“联义社”的堂口。
与“忠信义”那种张扬的霸气不同,这个堂口显得有些落魄。墙壁上关公像前的香火,也有些稀疏。
社团的老大,一个被人称作“炮叔”的、头发花白的老头,正一脸愁容地抽着烟。
堂口里,站着十几个社团里最能打的红棍,其中就包括阿华。他那只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他面无表情,但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沉重。
“都到了吧。”炮叔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地开口。
“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新忠信’的烂仔明,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我们的地。昨天晚上,我们守在砵兰街的四个兄弟,被他们几十个人围着砍,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一个断了腿,一个瞎了眼。”
堂口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去找他和谈,他开了个价。”炮叔伸出三根手指,“要么,三十万,再加每个月两成的保护费。要么……”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要么,就派个人,去把他的头,给拿下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去拿烂仔明的头?这跟直接去送死有什么区别?“新忠信”现在如日中天,烂仔明身边随时都跟着几十个打手,个个都是亡命徒。谁去,谁死。
“我知道,这事难办。”炮叔拿起桌上一个黑色的签筒,里面插着十几根竹签,“所以,我们今天,就按老规矩办。抽‘生死签’。”
签筒里,只有一根签的顶端,是红色的。
抽中红签的人,去执行任务。无论生死,社团都会拿出一百万,安顿他的家人。
就在炮叔准备让第一个人上前抽签的时候。
一个瘦弱的、不合时宜的身影,突然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
是乌蝇。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脸上还带着昨晚的泪痕和污垢,但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光。
“炮叔!”
他嘶声喊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所有人错愕、鄙夷、看好戏的目光中,乌蝇径直走到了堂前。
他没有去看那个签筒,而是直视着炮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这个任务,不用抽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缓缓地,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解脱的、甚至带着一丝骄傲的笑容。
“我乌蝇,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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