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有户姓魏的人家,当家的老魏夫妇,生了个儿子取名进忠。这孩子出生时,他娘梦见一头猛兽扑进屋里,惊醒就生了他。落地时眉目疏朗,身板魁梧,哭声响得能掀翻屋顶,他娘暗忖:“这孩子怕不是个寻常人物。”
待到六岁,他娘想送他去念书,老魏却直摆手:“咱这穷人家,哪有闲钱供他读书?我胡乱给他起个学名,留他在家拾稻穗、看牛羊,混口饭吃就够了。”他嫂子在旁搭话:“那得起个啥名?”老魏道:“常听人说‘进思尽忠’,就叫进忠吧。”两口子就这么定了。
这魏进忠天生机灵,虽没读过书,可听人说话总能咂摸出滋味,说出来的道理,倒比有些念书的孩子还通透。转眼十三四岁,一日跟他娘在门口闲坐,忽有个道士一瘸一拐走来。那道士头戴顶破竹笠,身穿件皱巴巴的棕袍,脚上草鞋千疮百孔,手里捏着柄稀松棕拂尘,另一只手挽着块粉牌,上写“无心恋财帛,有意访公卿”。
那道士瘸着腿走过来,把进忠上下打量一番;又瘸着腿走过去,再打量一番。他娘瞧着奇怪,开口问:“师父,您会看相?”道士扬声道:“咱便是神相李瘸仙,天下独一份!”他娘忙道:“既是神相,给咱孩子瞧瞧。”
道士眯眼道:“这孩子山根低陷,少年必多坎坷;好在地角丰隆,中年定能显贵。看这熊腰虎背,日后少不了蟒袍玉带加身;这燕颔凤眉,将来必是权倾一方的人物。只是他豺声蜂目,骨子里好杀贪财,先算计别人,到头来终会算计自己。若能学着慈厚正直,或能得个善终。”
进忠撇嘴:“先生莫不是哄我?”道士道:“咱骗你这穷小子不成?”进忠道:“我记不住,您再说一遍。”道士耐着性子又说一遍,进忠点头:“我记下了。”他娘赶紧进屋舀了一升小米送道士,道士接过笑了笑:“最后几句切记,切记!”说罢一瘸一拐去了。
老魏回家后,娘儿俩把相面的事说了,老魏笑道:“人家逗你们玩呢!他不读书,哪来的玉带穿?”他娘却不服:“村东张总兵不也穿蟒袍?城里王太监系着玉带,他俩读过书?”老魏笑道:“张总兵是当兵的,进忠学武或有指望;王太监那是挨了刀子的,咱孩子可没遭这罪。”说笑间,老魏又道:“东村冯老大想把女儿宝姐许给进忠,我瞧着可行。”他嫂子道:“是那卖梨膏的冯秃子?可别生个秃闺女。”老魏笑骂:“胡说啥!”转天请了媒人,没花多少彩礼,就把亲事定下了。
进忠十六岁成了亲,小两口起初倒和睦,对长辈也孝顺。可他玩心太重,成亲后添了两件新衣裳,更爱跟镇上富家子弟混在一起,踢球打弹、走马宿娼,哪样快活哪样来,把正经营生全抛在了脑后。
哪料乐极生悲。万历十五六年间,江南江北水旱接连,河间府连着山东,夏麦枯死在地里,秋收更是颗粒无收。放眼望去,田埂裂得像龟壳,路上尘土三尺,不见半分绿意;村里静得怕人,连鸡鸣狗吠都听不见。扛锄头的农夫愁眉不展,求雨的百姓哭天抢地,村村断了炊烟,树上的皮都被剥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饿殍遍地,十户九空,卖儿卖女还算幸运,更惨的人家,竟到了杀子烹妻的地步。
这般光景,往日跟魏进忠赌钱的、玩乐的,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他孤零零在家挨日子,一顿饱一顿饥。偏又赶上瘟疫,他爹娘接连没了。家里本就空空荡荡,为了埋爹娘,最后一点家当也典卖光了。岳父母也逃荒去了,他彻底没了依靠。
一日,他嫂子忍不住道:“大哥,你以前爹娘在时,整日混吃混喝不干活,如今连饭都吃不上了,该想法子挣口饭了!”进忠叹道:“嫂子,我也想啊。以前放赌抽成能赚几个,如今谁还有钱赌?想做买卖,我跟那些体面人混久了,拉不下脸,再说也没本钱。”他嫂子道:“没本钱不会向亲戚挪借?”进忠苦着脸:“亲戚们比我还穷。”他嫂子瞪他:“是你不肯低头!”进忠咬咬牙:“我去试试。”
第二天,他先去族兄魏志德家。那房子土墙塌了半截,用栅栏挡着,屋顶盖着芦苇,风一吹就漏。进忠掀开门帘,见魏志德坐在屋里,面黄肌瘦像根枯柴。“哥。”他拱手问候。魏志德半天才抬眼:“贤弟来了,这年景……我都两天没吃饭了。”进忠坐不住,没说几句话就告辞了。
他又磨磨蹭蹭到了族弟魏老三家用。院里篱笆稀稀拉拉,柴门倒还齐整。老三迎出来,刚要说话,屋里俩孩子哭着喊饿:“娘,我要吃饭!”老三媳妇在里屋骂:“哭啥哭?哪有饭给你吃!”老三红着眼对进忠道:“哥,你看这俩孩子,连口粥都喝不上。你门路广,帮我借几两银子度荒,日后加倍还你。”进忠脸一红:“我正到处借钱呢。”喝了碗寡淡的茶,赶紧起身走了。
最后他想到了妹妹,硬着头皮去了。妹妹正领着外甥在门口盼粮,见了他忙拉进屋:“哥咋来了?嫂子还好?”进忠叹道:“家里米缸见底了,嫂子逼我来借钱。去了老大、老三家,他们比我还难。”妹妹眼圈一红:“我把陪嫁的金簪子当了一钱二分,买了六升小米,先给你拿三升。”又炒了碗豆腐渣拌野菜,温了半碗烧酒,让他吃了。进忠用袖子兜着米,谢过妹妹往家走。
一路走一路叹,忽然觉右边袖子轻了,低头一看,袖口被老鼠咬了个洞,米漏了大半。他蹲下身想捡,可米混着沙土,哪捡得起来?正懊恼,忽听身后有驴蹄声,回头见是远房侄婿杨六奇,骑着驴,手里还攥着一吊钱。
杨六奇跳下驴:“叔,您在这儿干啥?”进忠慌忙遮掩:“东村王小子欠我钱,拿米抵账,谁知袖底破了,漏了不少。”他瞅着那吊钱,试探着问:“这荒年,你咋有这么多钱?”杨六奇道:“向城里孝王公家借的。”进忠搓着手:“你有处借,我却没门路……”杨六奇爽气道:“叔要钱用?拿去!”说着解下三百文递过来。“不用还!”进忠捏着钱,望着手里剩下的米,心里五味杂陈,低着头慢慢往家走。这世道,连混口饭吃都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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