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社的煤炉上,铝壶正咕嘟咕嘟吐着白汽,把窗玻璃熏得一片模糊。
林羽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个拆到一半的随身听散件,齿轮和弹簧滚了一地,像群刚破壳的小虫子。
赵磊趴在长条案上,鼻尖快蹭到图纸,铅笔在“校园定制款”外壳上添了最后一片银杏叶——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的成果,机身上歪脖子树的纹路里,还沾着没擦净的广告颜料。
“第8台了。”王强把算盘往地上一墩,算珠碰撞的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还是杂音,跟供销社那台破录音机一个德性。”他指尖沾着机油,在账本上画了个哭脸,旁边标着“零件损耗:17元5角”。
孙浩叼着半截铅笔,正用镊子夹着电容往电路板上按,垫肩西装的袖口沾了片黑油迹。“我说这活儿得请师傅吧?”
他胳膊肘撞了撞林羽,“无线电社团的家伙们来看过,说咱这焊接技术跟绣花似的——还没赵磊画的焊点圆。”
苏瑶端着盆热水进来,蓝布裙扫过地上的零件盒,带起的铜屑粘在裙摆的墨渍上。
她把拧干的抹布递给林羽,在散件堆里挑出个歪扭的焊点:“我爸单位的电工说,焊点虚了就会接触不良。”
她突然指着图纸角落,“赵磊画的这个小方块是啥?像块补丁。”
赵磊脸一红,把橡皮往耳朵上一夹:“那是……备用电池仓,怕学生听听力听到一半没电。”他其实是画歪了又不敢擦,索性添了几笔改成电池仓,没想到被苏瑶一眼看穿。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裹着片银杏叶卷进来。赵老板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
“听说你们搞不定?”他把包往桌上一扔,铁盒碰撞的声音从包里传出来,“我路过听见动静,就知道你们这群学生娃得栽跟头。”
林羽刚要起身,赵老板已经蹲在散件堆前,粗糙的手指在电路板上捏了捏。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是早上卸煤球蹭的,此刻却灵活得像只老松鼠,三两下就把一堆散件拼出了雏形。
“这儿。”赵老板用拇指戳了戳电路板边缘,那里有个芝麻大的焊点,被绿漆盖得若隐若现,“虚焊了,我年轻时在收音机厂当学徒,最忌讳这个。”
他从蓝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电烙铁、松香和一卷细铜线,烙铁头的黑垢厚得像层痂。
孙浩刚要调侃:“您这家伙什比王强的算盘还老”,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赵老板把电烙铁往煤炉上一搁,借着炉火预热。锡丝在烙铁尖上一沾,“滋”地化成颗银珠,他手腕一抖,银珠稳稳落在虚焊处,动作比食堂师傅颠勺还利落。
“试试。”赵老板把修好的随身听往林羽手里一塞,自己往炉边凑了凑。
林羽按下播放键,磁带“咔嗒”一声转起来,英语听力广播的女声清晰得像在耳边,连孙浩都忘了嚼嘴里的铅笔头。
“神了!”王强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赵叔您这手艺,比无线电社团的老师强十倍!”
赵老板哼了声,嘴角却偷偷翘了翘。他指着赵磊画的图纸:“外壳弧度太陡,学生揣兜里硌得慌。还有这按键,得做成圆头的,不然冬天戴手套按不动。”
他突然从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作业本,上面用圆珠笔涂涂画画,全是随身听的草图,“我琢磨了三天,你们看看这个。”
图纸上的外壳被改成了圆润的书本形,按键做成了小馒头似的圆头,连挂绳孔都设计成了银杏叶形状。赵磊眼睛一亮,抓起铅笔就往自己图纸上改,颜料蹭了赵老板一胳膊也没察觉。
“这些都好办。”林羽突然拍了拍赵老板的肩膀,煤炉的热气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挨在一起的老树,“关键是外壳量产,赵叔说的注塑厂,能谈下来不?”
赵老板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蹿起来,“那厂长跟我是老相识,他闺女去年高考,还是我托人找的复习资料。”
他顿了顿,从口袋掏出张折叠的信纸,“这是报价单,他说给咱成本价,前提是我这边每月帮他老婆厂里销二十箱饼干。”
苏瑶接过报价单,指尖划过“每只外壳3.5元”那行,突然笑了:“比香港运过来便宜一半还多。”
她抬头看向林羽,眼里的光比煤炉火苗还亮,“赵叔这是把自己的资源都拿出来了。”
林羽把随身听往桌上一放,磁带还在转,英语听力的声音混着煤炉的嘶嘶声,像支古怪的二重唱。
“赵叔,”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跟我们干吧。”
赵老板正往铁皮盒里收电烙铁,闻言手顿了顿,铁皮盒“哐当”掉在地上。
“我?”他咧开嘴想笑,皱纹却堆成了疙瘩,“我一个卖杂货的,能干嘛?”
“管供应链。”林羽掰着手指头数,“您懂渠道,会压价,还知道哪路神仙该拜——这些都是我们缺的。”
他从兜里掏出张纸,是王强算的工资表,“每月保底一百五,再加利润提成,肯定比只守着门面和摊位强。”
孙浩突然拽过赵老板的胳膊,把他往煤炉边拉:“就这么定了!今晚我请客,三食堂的红烧肉管够!”
他转头冲林羽挤眼睛,“正好让赵叔尝尝,咱学生灶的手艺。”
三食堂的长条桌上,搪瓷盆里的红烧肉冒着热气,油星子溅在桌布上,洇出个黄圈。
赵老板捧着个粗瓷碗,筷子在肉碗里戳来戳去,半天没夹起一块——他这辈子还没被学生请过客,更别说坐在食堂主位上。
“赵叔,干了这瓶橘子汽水!”孙浩举着汽水瓶子,泡沫顺着瓶颈往下淌,“以后咱就是正经生意伙伴,您那套江湖规矩,可得多教教我们。”
赵老板的脸比红烧肉还红,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搁,从内兜里掏出个布包。布包用蓝布条捆了三道,解开时“哗啦”一声,全是零钱,最大的票面是十块,最小的是一分,在桌上堆成座小山。
“别看我守着一个门面还有摊位,家里开销太大,其实我没多少积蓄,”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这四百块,算我入股。要是赔了……就当给我儿子买个教训。”
孙浩刚要开腔,被林羽用眼神按住。林羽拿起块红烧肉,往赵老板碗里一放:“钱我们收下,但不是入股。”
他指着桌上的随身听样品,“这是您的技术股,从今天起,您就是团队的人。这钱算是拆借的,这事儿过去后,连本带利再还给你”
赵老板的筷子在碗里搅了搅,红烧肉的油汤溅在手上也没察觉。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替他说好话。
第二天一早,赵老板就带着林羽去了注塑厂。厂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车间门口啃油条,看见赵老板就笑:“你这胖子,终于肯从柜台后挪窝了?”
“少废话。”赵老板把赵磊的图纸往他手里一塞,“按这做,外壳三块五一个,我每月给你销二十箱饼干。但有一样,质量得过关——这些是给学生用的。”
厂长翻着图纸,突然指着银杏叶挂绳孔:“这玩意儿费料,得加五毛。”
“加一分都不行。”赵老板往车间里瞥了眼,堆着半仓库没开封的饼干,“你闺女上次说要的《许国璋英语》,我那儿刚到了十套,算你换的。”
厂长眼睛一亮,把油条往嘴里一塞:“成交!三天后来取货,保证比香港货周正。”
回去的路上,赵老板突然往林羽手里塞了个包裹,里面是一件的确良白衬衫,袖口磨得发毛,领口却浆得笔挺。
“广交会快开了,”他别过脸看路边的梧桐,“穿这个去,别让人看出是学生娃。香港人势利,见你穿得土,连价都懒得跟你谈。”
林羽把包裹往怀里揣了揣,布料的凉滑混着赵老板的体温,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
“赵叔,”他突然说,“您跟我们一起去吧?您懂的那些门道,我们用得上。”
赵老板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闷闷地说了声:“店里还得让伙计看几天。”风把他的话吹得晃晃悠悠,却像颗种子,落在了林羽心里。
打字社的样品终于齐了。十台随身听摆成一排,水洗蓝的外壳上,歪脖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赵磊特意在每台机身上画了不同的校园地标——三食堂的烟囱、图书馆的台阶、行政楼前的喷泉,活脱脱一套迷你校园模型。王强抱着样品往教务处跑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李教授捏着随身听转了两圈,突然对林羽说:“我在美国访学时见过类似的,你们这设计,比老外的多了点烟火气。”
他从公文包掏出张名片,“我有个学生在广交会当翻译,提我的名字,他能帮你们引荐供应商。”
林羽接过名片,指尖在“外贸部”三个字上蹭了蹭。赵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拎着个铁皮饭盒,里面是新磁带,全是正版的英语听力。
“我跟张主任说了,”他把饭盒往桌上一放,“店里让伙计看着,广交会……我跟你们去。”
孙浩正在给随身听贴编号,闻言手里的马克笔“啪”地掉在地上,在样品机上画了个黑圈。“赵叔您这话,比三食堂的红烧肉还香!”
他突然拽过赵老板的胳膊,“快说说,香港供应商爱听啥话?是不是得学几句粤语?”
赵老板被他晃得直咧嘴,嘴角却扬得老高。煤炉上的铝壶又开了,白汽裹着铅字的油墨味飘出去,在打字社门口凝成片淡淡的雾,像给即将出发的队伍,蒙上了层神秘的面纱。
林羽翻开那个磨掉漆的笔记本,在广交会名录的空白页上写下:“团队成员:林羽、苏瑶、孙浩、王强、赵磊、赵老板”。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赵老板”三个字的笔画描得金灿灿的,像给他的名字,镀上了层崭新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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