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诡异的暗红色并未等来一场真正的风暴，却引来了比风暴本身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是马蹄声。急促、密集，如同千军万马踏过枯骨，在通往郡府的青石板路上轰然炸响，每一下都像铁锤砸进我的胸腔，震得耳膜嗡鸣。风从街口卷来，带着尘土与铁锈的气息，刮在脸上如细砂磨过，指尖也不由自主地泛起凉意。我站在县尉府的院中，仰头望天——天色阴沉如铅，云层低垂，仿佛压着整座城池的命脉，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很快，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出现在街角。玄甲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幽光，腰间长剑随步伐轻晃，发出细微却刺骨的金属摩擦声。为首之人高举玄鸟旗，旗面在风中猎猎翻飞，金色丝线在阴云下仍如毒蛇之眼般灼人，刺得我眼角发酸，不得不微微眯起。
咸阳来人了。手心瞬间渗出冷汗，黏腻湿滑，我下意识在官袍上擦了擦，却擦不去那股从脊背窜上来的寒意。韩烈案的卷宗就压在我的书案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记忆里。审讯时火把噼啪作响的焦味、韩烈咬牙切齿的低吼、我深夜伏案时油灯摇曳的光影，此刻全都翻涌上来，化作沉甸甸的巨石，压得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不出半刻，郡守府的传令兵便出现在我的门前。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掩不住那细微的颤抖：“杨县尉，郡守大人急召，请您立刻前往府衙议事！”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冷冽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腾的惊涛。换上官服时，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麻布领口，竟有种久违的真实感。快步前行，脚踏在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百姓的窃窃私语如细针扎耳：“咸阳御史……怕是要出大事了……”
踏入郡守府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檀香与铁锈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整座府衙已被无形的铁笼封死。李将军已经到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如石雕般冷峻，唯有在我进门时，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像是暗流掠过深潭。郡守大人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却泛着冷光。他一向从容的面容此刻紧绷如弓弦，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杨端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坐吧。”
我正要落座，李将军却忽然起身，走到我身边。宽厚手掌落在肩上，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竟让我心头一颤。他侧身，气息拂过耳际，低语如风：“此事非同小可，你已经入了中枢的视线。记住，实话实说，但莫要多说。”
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入了中枢的视线？这六个字如惊雷炸响，耳中嗡鸣不止，眼前烛火都恍惚摇曳起来。我原以为韩烈案不过是地方豪强与军方的勾结，最多牵扯到郡一级，却没想到，这潭水的深度，远超我的想象。
李将军话音刚落，一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高冠的中年人从后堂走出。他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众人时，目光如刀锋划过皮肤，令人背脊生寒。行走间袍袖微动，带起一阵冷风，仿佛连空气都为他让路。这便是咸阳来的监察御史。
“人到齐了。”御史的声音清冷如冰泉，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审视的意味让我喉头发紧，指尖微微发麻。他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展开诏书：“制曰：闻上郡有军吏韩烈勾结匪盗，图谋不轨，其案涉密信一封，事关重大。着监察御史赵询，即刻前往彻查，务必水落石出，不得有误！郡守、都尉及相关人等，全力协办！”
诏书念罢，堂内一片死寂，连烛火都仿佛凝固。郡守脸色更白，额上汗珠滚落，滴在案几上，发出极轻却清晰的“嗒”一声。赵询将诏书置于案上，目光如炬射向我：“你就是查办此案的县尉杨端？”
“卑职杨端，参见御史大人。”我躬身行礼，指尖掐入掌心，借痛感提醒自己冷静。李将军的低语在耳边回响，一字一句，不敢有误。
“很好，”赵询点头，“本官奉命而来，只为两件事。其一，韩烈案的始末；其二，那封密信的下落。你，从头说起。”
我定了定神，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案情娓娓道来。从接到线报，到发现韩烈与山匪联络，再到设计将其抓捕，每一个字都力求客观，不带情绪。我强调自己只是履行县尉职责，维护地方治安；至于韩烈背后牵扯的势力，以及那封在抓捕中被销毁的密信内容，我一概表示“卑职不敢妄言，一切有待朝廷彻查”。我将自己钉死在“按律办事”的忠直小吏之位。
郡守与李将军沉默听着，赵询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唯有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衡量着我话中的真伪。就在我陈述完毕，以为可暂得喘息之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御史大人！草民有冤情要报！草民要状告县尉杨端越权枉法，构陷忠良！”一声尖利的叫喊撕裂了堂上的死寂。
我心中一凛，最担心的事终究来了。只见一名华服公子在数名家仆簇拥下闯入。他满脸悲愤，双目赤红，脸颊肌肉因激动而微微抽搐，一进门便“咚”地跪地，连连叩首，额上青筋暴起：“草民魏朗！御史大人明鉴！
这杨端，为图功绩，罗织罪名！其一，他无郡守手令，擅自动用军械库军弩，此为越权！其二，他将韩烈押入县尉府私设牢房，用尽酷刑，此为私审！其三，所谓供状，根本就是屈打成招后伪造的文书！韩烈乃我大秦忠勇之士，岂会与匪盗为伍？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啊！”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郡守脸色瞬间煞白，目光在我与魏朗之间游移，手指死死抠住案角。赵询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冷冽如霜雪，仿佛要将我剥皮剔骨。“杨端，他说的，可是实情？”那一刻，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目光如针般刺来，压得我肩头生疼。
但我没有慌乱。因为这一切，我早有准备。我再次躬身，声音沉稳如初：“回大人，魏朗所言，皆为一面之词。卑职早知会有人混淆视听，故已将所有证据文书备好，请大人御览。”说着，我从怀中取出早已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文册，双手呈上。
“其一，关于擅动军械库。此处有军械库主官亲笔画押的出入账册，明确记载卑职领用军弩的时间、数量及归还情况，事由为‘追捕要犯’，符合军法。”
“其二，关于私审犯人。韩烈乃军吏，为防走漏风声，暂羁押于县尉府。审讯时，不仅有文书、吏员在场，更有李将军派来的两名亲卫见证。这是所有在场人员的画押名单，大人可随时传唤核实。”
“其三，关于伪造文书。这是韩烈亲笔供状，有签字画押与血手印。此人虽为武夫，却识字，笔迹真伪一验便知。且供状所述联络地点，卑职已派人核实，起获赃物与卷宗分毫不差。人证物证俱在，何来伪造？”
每说一条，我便取出一份文书，动作沉稳，条理分明。魏朗脸色由红转白，再由青转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唯有喉结上下滚动，如困兽般绝望。赵询逐一翻阅，目光如鹰隼般在我脸上扫视，试图从我平静的神情中找出破绽。良久，他轻轻放下文书，未对我置评，只冷冷对魏朗道：“看来，需要彻查的，不止是韩烈案。来人，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数日之后，郡城的紧张气氛终于随着赵询御史的离去而渐渐消散。临行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朝廷，不会忘记真正的忠良。”这话让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福是祸。
又过了几天，咸阳的消息如风般吹遍上郡。涉案的魏氏等三家旧贵族，被以“举荐不当，蒙蔽朝廷”之罪削去爵位，流放边郡。郡守大人接到了调令，不日将赴河内郡，明升暗降。
郡府后院，我与李将军对坐弈棋。他落下一子，截断我的大龙，然后抬头望我，脸上浮起一抹复杂的笑容。“你这县尉，怕是坐不了多久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砸入我心。
我握着棋子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指尖冰凉。我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太明白。这盘棋，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我，已经成了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远方的咸阳，那座权力的中枢，又将为我落下怎样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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