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树桩上,用刀子刻着一行字。四个字,笔画深可见骨,带着一股子怨毒的狠劲——伪德惑众。夜风吹过,卷起被砍断的嫩叶,像是谁在无声地啜泣。
守着这片废墟的老卒,一个在战场上断了腿的秦国老兵,气得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主吏,他们……他们连个孩子教人写字的心意都容不下!这帮畜生!”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树桩上那道新鲜而粗糙的伤口,指尖能感受到木头纤维在暴力下撕裂的痛苦。我怕的不是他们砍树。我怕的,是他们连这一点点希望的萌芽,都要连根拔起。
旧族们不怕我立《活人功德簿》,那终究是官方的文书,是冰冷的条文,他们有的是办法钻空子,甚至将其扭曲为自己博取名声的工具。可这十一棵树,不,是十二棵树,不一样。它代表着一种最朴素的承认,一种发自民间的、无法被权势操控的铭记。他们怕的不是立碑,而是人人都能成为被记住的人。真正能动摇他们千年根基的,从来不是石头上的名字,而是口耳相传的故事。
当晚,我没有回府。就在这片废墟旁,我点起一堆篝火,火光映着我脸上,忽明忽暗。
第二天拂晓,我派人紧急召集阿禾与公孙芷,就在村塾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密议。“他们砍了一棵树,我们就要种一片林。”我开门见山,声音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阿禾看着我的倦容,眉心紧蹙:“先生,再种,他们还会再砍。旧族的势力盘根错节,我们防不胜防。”
“所以,我们不种在土里了。”我将一份连夜构思好的草案推到她们面前,“我们把它种在人心里。”
公孙芷拿起草案,轻声念出标题:“口述录存所?”“不错。”我指着草案解释道,“在每县的学堂里,辟一间静室。我们不求功德,不问善恶,只做一件事:记录。由学堂里识字的孩子们轮值,用最简单的竹简,记录下乡中长者愿意讲述的生平往事。不论贵贱,不限内容,只有一个要求——真实。”
我看着她们疑惑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不录全篇,那太耗费人力物力。我们只摘‘一句话人生’。比如,一位老农,可以说:‘我这辈子最对得住的,是没让邻家寡妇在那个雪天饿死。’一位老兵,可以说:‘我守过三年函谷关,没让一个赵国探子过去。’一位老妪,可以说:‘我教会了全村姑娘纺线,她们出嫁时都有了体面的嫁妆。’就这一句,录毕,封简入匣,标注年份、籍贯、讲述人姓名,然后存入各地议事堂的地库,永久封存。”
“先生,这……”阿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若有人为了脸面,编造夸大呢?”
“问得好。”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这个制度的关键,不在于记录,而在于流传。真话不怕重述,假话经不起传。一个人编造的故事,或许能骗过记录的孩童,但当他的邻居、他的亲族听到时,谎言自会不攻自破。我们需要的,恰恰是这种口耳相传中的自我净化。”
计划推行之初,和我预想的一样,成效寥寥。栎阳县的第一间“口述录存所”开了三天,门可罗雀。百姓们或是怯于在官府设置的地方开口,或是觉得“我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哪值得说”,甚至有人怀疑这是不是官府盘剥百姓的新花样。负责记录的学童们等了一天又一天,只等到几个过来讨水喝的老人。
转机发生在一旬之后。那天,我随公孙芷巡诊至渭北一个偏僻的孤村。村口的老井台旁,坐着一个盲眼老翁,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几个随行的学童好奇地凑过去,屏息静听了半晌,回来后悄悄告诉我,老翁在背诵他亡妻的一生。
“……十七岁嫁我,陪我从赵地逃难到秦国,一路上就分了我半个饼……”“……二十九岁那年闹饥荒,家里断了粮,她把藏着最后一点麦麸做成的饼,撕了一大半给了邻家那个快饿死的病孩子……”“……四十二岁,我眼睛坏了,她就成了我的眼睛,牵着我走了二十年……”老翁的声音干涩而平淡,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复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我站在远处,却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我悄然示意一名随行的小吏,用笔将这些话录下。归途中,公孙芷轻声问我:“他为什么不跟村里人说这些?”我望着远处连绵的暮色,答道:“有些话,不说给活人听,是怕他们听了难过;但可以留给后来人懂。”
半月后,这段话被匿名誊抄在栎阳“口述录存所”的墙壁上。奇迹发生了。第二天,录存所终于迎来了第一位主动讲述者。
那是一位曾在秦军中当过炊卒的老者,驼着背,满脸风霜。他颤巍巍地走上那专为讲述者准备的矮台,面对着一群正襟危坐的孩童,讲述了济西之战兵败后,他如何从尸堆里爬出来,背着一个重伤的同袍,在泥泞里爬了三天三夜。“……他快不行的时候,抓着我的衣领,就说了一句话,”老人的声音嘶哑,“他说,‘老伙计,替我……替我看看咸阳的灯。’”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孩子们粗重的呼吸声。一个胆大的孩童举起手,怯生生地问:“老爷爷,那……那你看到了吗?”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满足:“看到了。现在每天晚上,天一黑,我就站在城外的土坡上看——那一片亮光里,总有他的一盏。”
此语一出,满堂皆静。负责记录的学童手里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句话,被郑重地录为大秦第一号口述简。
阿禾闻讯赶来,亲自用朱砂封泥,在竹简的封口处,盖上了民审庭的骑缝大印。此事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千层巨浪。
旧族们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攻讦之声四起,宗正府的博士们纷纷上书,称“采市井闲谈,录鄙俚之语,竟欲等同国档,滑天下之大稽!”更有激进的宗府子弟,纠集了数十人,手持棍棒闯入录存所,叫嚣着要焚毁这些“污史秽言”。
然而,他们没能冲进去。一群不过十来岁的学童,手拉着手,组成了一道人墙,死死堵在门口。他们没有哭喊,也没有惧怕,只是用清脆的童声,一遍遍地唱着一支新编的歌谣。
那歌谣的词,正是从口述简里摘录的。其中一首唱道:“你不写我名,我不怨你史;但我儿记得,我修过渠。”
闯入的宗府子弟们愣住了。他们可以打倒这些孩子,可以烧掉那些竹简,但他们无法让这已经传唱开的歌谣消失。
舆论的风向,在一夜之间彻底倒转。连一向严苛的廷尉府,在接到报案后也只是派人来看了看,便默然收队。
消息传到嬴政耳中,他只在宗正府的弹劾奏疏上,用朱笔批了一句:“史非庙中独掌之烛,亦当是野火点星。”七日后,就在那片律学塾的废墟上,我主持了第一季度的“口述展”。
上百名来自各行各业的长者,携带着他们的孙辈,登上了临时搭建的土台,讲述自己如何活过战火、饥荒、流徙。天公不作美,中途竟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可台下数千听众,无一人散去,他们或披着蓑衣,或顶着斗笠,静静地聆听着那些属于凡人的史诗。
当一位从楚国逃难来的遗孀,用颤抖的声音说到:“我丈夫死在逃难路上,没人收尸,连块木牌都没有……可今天,我孙子替他说了话。”她话音刚落,台下所有学童,竟不约而同地齐声复述她孙子记录下的那句“一句话人生”:“我阿翁,曾用身体为我娘挡过一支箭。”
那稚嫩而洪亮的声音穿过雨幕,响彻云霄。我悄然转身,想去屋檐下避一避这渐大的雨势,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一个景象牢牢吸住。就在那截被砍断的柏树桩旁,不知是谁,插上了一支带着嫩叶的新枝。
湿漉漉的枝条上,用一根麻绳,系着一片小小的竹片。雨水顺着竹片滑落,我走近了,才看清上面的字迹,笔画稚嫩,却异常清晰:“杨承光,我们正在说你。”雨滴敲打着竹面,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无数双细小的手,正在练习书写未来的记忆。我心中那块因断树而起的坚冰,在这一刻悄然融化。
然而,我并没有沉浸在这份喜悦中太久。我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远处几张阴沉的面孔,他们穿着旧族子弟的服饰,混在人群里,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匕首。风雨中,我仿佛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味。这味道不是来自被雨水打湿的泥土,而是来自某些被逼入绝境后,即将燃起的、不顾一切的疯狂。那沉默,不是屈服,而是弓弦被拉满时,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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