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电子表轻微一震，犹如墨蝶振翅，惊破了周正阳的残梦。
他在房车尾部的横床上醒来。黑暗浓稠如尚未凝固的沥青，视觉与意识在虚实边缘胶着。他闭上眼，再睁开，依旧是吞噬一切的墨色。昨夜临睡前，儿子们视频通话的笑脸在视网膜上短暂闪回，旋即消散，人也随之清醒几分。床头，屏幕朝下的手机泄出一线微光。他摸索着拿起，瞥了一眼时间：05:47。数字幽幽悬浮，如同沉在幽暗深海的荧光水母。
又是它。江城银行的系统短信，总在这昼夜交割的混沌时刻，精准地叩响他浅眠的边界，像一只算无遗策的数字幽灵。
周正阳掀开柔顺的羽绒被坐起。四月凌晨的寒气，顺着踩在地板上赤裸的脚底板蛇行而上，驱赶了他剩余的睡意。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车窗外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即使只借着工作台电子钟那点微弱的幽光，不足十平米的车厢轮廓也依稀可辨。
指尖轻轻掠过尾床隔断帘粗粝的亚麻纤维。这道手工缝制的巧克力色屏障，连同车头分隔驾驶室的厚布帘，是他固执地在钢铁躯壳中划分“家”与“车”的边界，试图从冰冷的移动机器里，茧出一个温热的巢穴。驾驶室上方的额头床，防坠网悬挂的荧光星图泛着朦胧月白，那是双胞胎儿子周末和假期来时的安逸小窝，此刻却空荡得如未启的信封。
副驾驶座后面的立式鞋柜里，上层斜插着两双儿童运动鞋和小拖鞋，中层整齐码放着他一黑一白两双百搭休闲鞋，底层鞋盒里躺着几乎不见天日的正装皮鞋，旁边还有一双户外拖鞋。车门上方，车载空调旁的中央控板发出微弱的电流光，四路监控屏幕则被设成息屏状态，像块被封印的水晶。
紧挨房车侧门的折叠水龙头流理台，水槽盖板掀开着，里面倒扣着他昨晚沥水的餐具。与之齐平的电磁炉和操作台延伸至尽头，台面上仅有一台小巧的咖啡机和一个家用制冰机。隐藏在吊柜里的抽油烟机被拆掉，换成了兼具蒸烤功能的微波炉。一个包裹着双门冰箱的立柜，将厨房区与尾床分隔开来。周正阳在车上，只进行最低程度的烹饪。
这一侧的车窗异常宽大，能整扇向外折叠打开。去年秋雨绵绵的一天，前妻沈若琳撑着透明雨伞，站在一排排二手房车前。雨水顺着伞骨淌成晶亮的溪流。“就这辆吧，”她的声音穿透雨幕，“窗户能完全敞开，孩子们来写作业时，新鲜的空气……会带着希望涌进来。”那声音里的一丝期许，仿佛还在雨中飘荡。
驾驶位后方，两排对坐的双人座椅间，升降台板如悬浮的孤岛。浅蓝格子的台布铺在上面，与座椅的丈青色盖布连成一片雾霭般的海洋。台面上龟裂外壳的老旧笔记本电脑静静闭合，一本摊开的书立在阅读架上，像一只振翅欲飞却被定格的海鸟。一盏鹅颈台灯从书架后探出，仿佛在窥探书页间的奥秘。
儿子们没来时，双人座椅一侧便堆满了书，如同沉积的岩层。上方“L”型吊柜大部分空间也被书籍占据。座椅后是一个仅容两套正装的立式窄衣柜，紧挨着它的是一平方大小的卫生间。周正阳下床，推开卫生间的门，檀香囊的气味弥散开来。虽然他尽量规避产生黑水，但此刻也懒得下车上楼去公司解决尿意了。
他谨慎地校准冲向马桶的抛物线，确保不会撒到边缘以外，水流声在聚乙烯马桶内壁回旋出奇异的共鸣。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习惯了这样的房车生活的？记忆溯回到一年前那间被消毒水浸染的病房里，父亲枯枝般的手指仍紧攥着那支老式“英雄”牌定制钢笔，靠坐在病床上计算着尚未还完的债务。笔帽上“正阳家具厂二十周年纪念”的鎏金字样已被岁月啃噬出锈迹，那支笔，如今正躺在周正阳的文具盒里。
九十年代松木清香的黄金岁月里，父亲是耐心教他核验订单：“正阳你看，利润要像年轮一样，环环相扣。”当筒子楼的邻居还在公用电话亭回拨传呼机时，他家客厅那台奶油色的电话已能直通全国的木材商。父亲用檀香皂洗净沾染木屑的手掌，牵着他稚嫩的小手，穿行在九十年代霓虹初上的星河。母亲那时是幸福的，可以远离厨房烟火，不想做饭就去巷口烧烤店吃碗牛肉粉和烤串。那时的父亲，是他眼中最了不起的人。
然而，经济形势急转直下，账簿开始泛黄。父亲用钢笔在银行抵押合同上留下的墨迹，至今仍像一柄铡刀悬在周正阳的梦境里。父亲始终乐观地相信：“只要厂还开着，债务总能还完的。”直到再也没有银行愿意为他放款。母亲病逝后，周正阳不忍让父亲独自背负所有的压力，便以自己的名义担保了更多贷款，债台开始不断高筑。父亲最终在岁月的侵蚀和债务的压力下，因肝衰竭倒下，留下对儿子的无比歉意和一百八十万的债务撒手人寰。
母亲走后，周正自己的小家庭也出现了裂痕。妻子沈若琳习惯了安稳平凡的生活，面对日益沉重的债务，常常独自垂泪。她并非对周正阳有任何不满，却无法对因他父亲带来的这座大山视而不见。周正阳继承了父亲那份沉重的传统家庭观念，为了不让债务影响妻儿，他选择承担所有债务和房贷，净身出户，协议离婚。一对双胞胎儿子周子墨、周子轩由沈若琳抚养，他则自愿承担孩子成长过程中所需的一切费用。
在父亲生前钟爱的金鱼缸旁，周正阳签下了父母唯一房产的买卖合同，用卖房款填掉了五十万的窟窿。出于名下财产可能会被银行查封的考虑，他用剩余的钱，以沈若琳的名义买下了这台二手房车。从此在车轮之上，方寸之间，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卫生间的镜子里的自己，映出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家族性遗传的细软头发日渐稀疏，银丝悄然爬上两鬓，浓眉间那道“川”字纹，也因长年紧锁而刻得更深。唯一未曾蒙尘的，是那双历经风霜却愈发清亮、仿佛能洞悉本质的双眼。电动剃须刀在消瘦了许多的脸颊上游走，皮肤谈不上光泽，但也没有被晒得黝黑。住进房车的半年里，体重从一百八掉到一百五，而外表看似并未苍老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巨大的精神压力才是造成减重的关键，但对外人而言，中年男人的“健康养生”无疑是最好的掩饰借口。
他拉开驾驶室的隔帘，坐到驾驶座上，掀开所有隐私帘，发动引擎。房车缓缓驶出地下停车场，停在公司楼下地面停车场的一角。东方天空已泛起一丝鱼肚白。熄火，他从驾驶室直接钻回生活区，重新拉好隔帘，将所有生活区的车窗开到最大。清冽的晨风瞬间涌入，卷走了车厢里沉滞了一夜的空气。
周正阳从厨房吊柜取出装着大师咖啡粉的密封盒，接通咖啡机电源。拧下粉仓，舀入两勺已研磨好的深褐色粉末，用压粉锤仔细压实，旋紧回咖啡机上。他往水槽注入纯净水，打开冰箱冷冻室，取出硅胶冰球模具，将一颗晶莹的冰球放入保冷杯里。91度的热水在20帕压力下，裹挟着浓郁的咖啡油脂，精准地萃取在冰球上，发出冰球炸裂的声音。咖啡机“滴”的一声轻响，制作完成。他立刻盖上杯盖，一杯每日必备的冰咖啡便做好了。接着他从食品柜拿出仅剩三分之一的手撕面包。这种面包三天内必须吃完，否则就会变质，但连续吃上三天会让人感到乏味。好在明天就能换换早餐品种了。
早餐结束，周正阳打开了那台反应迟缓如同老龟的笔记本电脑。但慢有慢的好处，他常想。四十岁的男人，本该磨炼性情，沉得下心，就像这台老伙计的处理器，不疾不徐，按部就班。世间许多事，急，又有何用？
光标在屏幕上缓缓移动，停在了一个名为“活着”的文件上。双击弹开一个Excel表格。这是一张详尽记录着他与父亲所有债务的“生死簿”。每一笔借款的还款日期、剩余金额，像冰冷的碑文，清晰罗列。从月初到月末，日历上被9个还款日钉得密密麻麻，其中7个如催命符般挤在每月第一周，再加上信用卡的周转腾挪，表格的行列已累积到一千余行，触目惊心。
他再次点开清晨那条搅扰清梦的手机短信，仔细核对。今天尚非还款日，距离最近的还款日还有3天。他检查了可怜的账户余额，这个月的窟窿勉强能够能堵上。可下个月初的那一周呢？该如何应对？他眉头不由自主地锁紧，那道深刻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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