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半斤粮票像两块滚烫的烙铁,揣在陈默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硌着他的肋骨,也灼烧着他空瘪的胃袋。他没敢立刻去兑换。许大茂那双阴鸷、不甘的眼睛仿佛还在巷口的寒风里盯着他。这粮票,是杨雪给的,更是他顶着“军工烈属”名头、在众目睽睽下换来的,成了暂时的护身符,也成了新的靶子。
他绕了更远的路,穿过几条结着脏冰、弥漫着煤灰和淡淡尿骚味的胡同,才从轧钢厂锈迹斑斑的后门溜了进去。巨大的厂区在隆冬的清晨显得格外空旷死寂,只有高耸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昭示着某种沉重而顽强的生命力。寒风卷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刀子般刮过空旷的料场,吹得废弃的钢锭和报废的零件发出呜呜的哀鸣。
技术科那间低矮的平房就在主车间东侧,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油污和灰尘,几乎透不进光。陈默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陈旧图纸和金属粉尘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几张掉漆的旧木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卷边的技术手册、沾满油污的零件草图,还有几个搪瓷缸子,里面残留着深褐色的茶垢。角落里,一台老式苏制机械绘图仪像个沉默的钢铁怪兽。
“哟,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一个拖长了调子、带着明显酸意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技术科唯一的“老资格”郭大撇子,他裹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袄,歪坐在唯一一把带扶手的破藤椅上,跷着二郎腿,那只完好的右手捏着半截自卷烟,缺了左臂的袖管空荡荡地垂着。他斜睨着陈默,脸上沟壑纵横,一只酒糟鼻红得发亮,“听说昨儿个在黑市,差点让人当‘倒爷’给办了?啧啧,年轻人,胆子不小啊!”
陈默没接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最角落、最破旧的那张桌子前坐下。那是他的位置。桌面上除了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机械原理》和《冶金基础》,就是厚厚一叠空白的演算纸。他需要尽快把脑子里的知识,那些属于未来的、精密的机械设计理念和材料学公式,转化成这个时代能理解、能接受的图纸和方案。但首先,他需要活着,需要填饱肚子。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半斤粮票,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小小的铝制饭盒。饭盒冰冷,里面空空如也。他需要去厂食堂。正犹豫着是现在去还是熬到中午,一阵尖锐、刺耳、如同濒死巨兽发出的金属摩擦声猛地撕裂了厂区的寂静!
“吱嘎——哐啷!咣当——!”
声音来自主车间!那绝不是设备正常运行的轰鸣,而是钢铁结构在巨大应力下扭曲、断裂、互相撞击发出的绝望嘶吼!紧接着,是重物轰然坠地的闷响,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颤抖。
技术科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冲进来的是车间主任赵大壮,一张黑脸此刻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珠,棉帽歪在一边也顾不上扶正。“老郭!陈默!快!快去看看!苏联老大哥那台‘功勋轧机’!它……它趴窝了!彻底不动了!冒烟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李主任……李主任发话了,修不好,技术科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给老子下乡支农去!”
“什么?!”郭大撇子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烟屁股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那只独眼瞪得溜圆,“赵大壮你他娘的说清楚!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正轧着钢坯呢,突然就‘嘎嘣’一声巨响,接着就是那动静!现在整个辊系都卡死了,电机烧得直冒烟!轴……轴好像都弯了!”赵大壮急得直跺脚,“李主任就在车间里,脸黑得像锅底!快走啊!”
郭大撇子骂了句娘,抓起桌上那顶油腻的蓝布帽子扣在头上就往外冲。陈默的心脏猛地一沉,那台苏制“功勋轧机”是厂里的命根子,六十年代初,这种大型设备是绝对的宝贝疙瘩,更是李主任向上爬的政绩基石。下乡支农?在这个饥荒年月,几乎等于宣判死刑!他不敢怠慢,抓起桌上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头,紧跟着冲了出去。
主车间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巨大的轧机如同一条僵死的钢铁巨龙,横亘在车间中央。原本应该高速旋转、将火红钢坯碾压成材的轧辊,此刻死死地卡在轴承座里,纹丝不动。一股焦糊的橡胶和绝缘漆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是从旁边烧毁的电机方向飘来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块崩飞出来的、变形的螺栓和断裂的键块。
一群穿着深蓝工装、戴着柳条帽的工人围在轧机旁,个个脸色凝重,交头接耳,却没人敢上前。人群中心,站着身材矮胖、穿着崭新藏蓝呢子中山装的李主任。他背着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黄头发、深眼窝的苏联专家,叫伊万诺夫。此刻这位“老大哥”正摊着手,用夹杂着俄语的生硬中文,激动地对着轧机比划着,语气充满了责备和无奈。
“……结构强度!过载!野蛮操作!早就说过,你们的工人,培训不够!纪律性太差!看!后果!”伊万诺夫指着卡死的轧辊和冒烟的电机残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主任脸上。
李主任脸色更难看了,他强压着火气,对着围过来的郭大撇子和陈默,声音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郭工!陈默!你们技术科是吃干饭的?厂里花大价钱请专家,养着你们,关键时候就给我掉链子?这台机器要是废了,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陈默苍白的脸,尤其在看到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时,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别说下乡,我看直接去北大荒开荒也够格!”
郭大撇子额头冒汗,那只独臂有些无措地摆动:“李主任,您别急,别急!我们这就看看,这就看看!”他凑近轧机,用仅存的右手在冰冷的机架上敲敲打打,又趴在地上,试图去看卡死的轴承座缝隙,动作笨拙又吃力。
陈默没理会李主任的威胁和郭大撇子的慌乱。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迅速扫过整个故障区域。巨大的轧辊卡死在牌坊里,连接辊颈与传动轴的巨大法兰盘明显错位,几根粗壮的连接螺栓已经扭曲变形甚至断裂。靠近传动侧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片崩碎的、带着明显剪切痕迹的金属碎片,是键块。空气中那股焦糊味,源头是传动电机,过载烧毁是结果,不是原因。关键在传动系统,在那巨大的齿轮箱里。
他绕过人群,径直走向轧机尾部那巨大的、如同钢铁堡垒般的齿轮箱。箱体上凝结着厚厚的黑色油污和金属碎屑混合物。他蹲下身,不顾油污,凑近观察齿轮箱与主传动轴连接的部位。那里有一个检查用的方形小盖板,此时盖板上的螺栓已经被强大的扭力崩飞了两颗,盖板微微翘起一道缝隙。
“你干什么?!”郭大撇子发现陈默没跟着他,不满地呵斥,“瞎看什么!还不快想办法!”
陈默没理他。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那道缝隙。里面,死寂一片。没有齿轮啮合旋转时应该有的那种均匀、有力的“嗡嗡”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金属结构在巨大残余应力下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嘠嘣…嘠嘣…”声,如同骨骼在缓慢开裂。
“伊万诺夫专家,”陈默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车间的嘈杂,“请问,最后一次设备点检记录上,关于主动齿轮和从动齿轮的啮合间隙,是多少毫米?”
伊万诺夫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个学徒工的年轻人会问这么专业的问题。他皱了皱眉,用俄语对旁边的翻译说了几句。翻译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赶紧翻着手里一个硬壳笔记本,很快回答:“点检记录……最后一次是三天前,伊万专家亲自测量的,啮合侧隙是0.15毫米,符合标准。”
“0.15毫米……”陈默低声重复,眉头紧锁。这个间隙,对于这种重载、低速的轧机齿轮副来说,理论上是合理的。但……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笔记本和铅笔头,又伸手在满是油污的地上摸索着。很快,他找到了一小段被崩断的棉纱手套上的棉线,大约有半尺长。
在众人疑惑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目光注视下(尤其是许大茂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前面,抱着胳膊,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陈默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棉线,从齿轮箱检查盖板的缝隙里塞了进去。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棉线艰难地穿过油污,一点点深入那黑暗的齿轮箱内部。
他调整着位置,手指感受着棉线传递回来的微弱触感。终于,他感觉到棉线似乎搭在了什么坚硬、带有齿状边缘的物体上。他轻轻拉动棉线,让它绷直,横亘在齿轮啮合的齿槽之间。
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尝试转动旁边暴露在外的一小段传动轴。轴被巨大的阻力卡着,纹丝不动。陈默没有放弃,他用铅笔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然后再次尝试,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压在传动轴裸露的方头上,一点一点地撬动。
“嘎吱……”传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极其艰难地转动了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点点角度!
就在这一瞬间,陈默塞在缝隙里的那根棉线,被无声地压扁了!
他立刻停止用力,小心翼翼地将棉线抽了出来。原本圆润的棉线,中间一段被压得完全扁平,像一条被重型卡车碾过的蚯蚓,薄得几乎透明,上面清晰地沾着黑亮的机油和细微的金属粉末。
陈默将这段被压扁的棉线举到眼前,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条空白的纸边,用铅笔头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道细线作为标尺。他将压扁的棉线小心翼翼地放在纸边标尺旁,用指甲掐住扁平部分的边缘。
车间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李主任和伊万诺夫都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盯着陈默手中那根不起眼的棉线。
陈默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油污和冰冷的钢铁,落在李主任那张写满焦躁和怀疑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李主任,啮合间隙不是0.15毫米。实际接触点的间隙……接近于零。齿轮,发生了严重的‘拓扑干涉’,齿顶和齿根已经顶死了。这不是过载,是设计缺陷,或者……装配时就埋下的祸根。”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结论:“这台‘功勋轧机’的心脏——齿轮箱,已经抱死了。强行启动,只会彻底报废。”
话音落下,如同在凝固的空气中投下一块巨石。李主任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伊万诺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手中那根压扁的棉线,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无意义的俄语咕哝。郭大撇子张大了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棉线,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角落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而人群中的许大茂,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个陈默……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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