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梅的手机在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震动起来。
她正在批改期中考试的试卷,红笔在最后一道大题上划出一个鲜红的叉——全班32个人,有27个在这道题上丢了分。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消息,是陈晓班主任张老师发来的:
「陈晓妈妈,明天下午三点家长会,请您务必参加。」
“务必”两个字被加粗了,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像三把悬在头顶的小刀。杨秀梅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突然想起上周陈晓锁骨上那个新鲜的纹身,还有她书包里那盒只少了两根的香烟。
“杨老师?”办公室对面的李老师敲了敲隔板,“您没事吧?”
杨秀梅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红笔在试卷上洇出一片刺目的红色。
“没事。”她挤出一个微笑,“家里有点事。”
走出教学楼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杨秀梅没带伞,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但她浑然不觉。手机相册里还存着陈晓上个月发来的照片——她和几个同学在KTV,手里举着颜色可疑的饮料,笑容灿烂得刺眼。
公交车上,杨秀梅机械地刷新着家长群。四百多条未读消息里,有家长在讨论请哪个名师补课,有家长在炫耀孩子的奥数奖状,还有家长在抱怨学校食堂的饭菜太油。
突然,一条新消息跳出来:
「你们听说了吗?高三(4)班有个女生在厕所割腕,被送医院了。」
杨秀梅的血液瞬间冻结。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更多消息涌出来:
「是不是那个总考倒数第二的?」
「现在的孩子心理太脆弱了。」
「家长会一定要问问张老师怎么预防这种事!」
杨秀梅关掉了群聊。她点开和陈晓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她问“晚上吃什么”,陈晓回了个“随便”。
“晓晓。”她打字,“明天家长会,张老师要说什么?”
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
陈晓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杨秀梅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一本相册——是陈晓小时候的照片,从幼儿园毕业到初中入学,每一张都笑得无忧无虑。
“妈?”陈晓的嗓音有些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怎么还没睡?”
杨秀梅抬起头。陈晓的校服外套不见了,只穿着一件黑色T恤,锁骨处的纹身在灯光下格外刺眼——那是一只被荆棘缠绕的蝴蝶,和她之前贴的纹身贴图案完全不同。
“家长会的事。”杨秀梅轻声说,“张老师要谈什么?”
陈晓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就……普通家长会呗。”
“她特意让我‘务必’参加。”
“她跟谁都这么说。”陈晓转身往自己房间走,“我困了。”
“晓晓。”杨秀梅叫住她,“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陈晓猛地攥紧拳头,但已经晚了——杨秀梅看见了那些细小的、平行的划痕,从手腕内侧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美术课刻版画划的。”
“同样的借口上周用过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陈晓突然笑了,那笑容让杨秀梅想起李娜英发病时的样子——空洞而破碎。
“那你想听什么?”陈晓的声音很轻,“说我压力大?说我睡不着?说我每天靠划自己才能喘口气?”
杨秀梅的胸口像被重锤击中。她想起家长群里那条“有个女生在厕所割腕”的消息,突然明白了张老师为什么用“务必”两个字。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陈晓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你会说‘坚持一下’‘别矫情’‘我当年比你苦多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杨秀梅的心脏。她确实说过这些话——在陈晓抱怨作业多时,在她考试失利时,在她因为焦虑呕吐时。
“我……”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陈晓抹了把眼泪,“我纹这个蝴蝶,是因为你以前叫我‘小蝴蝶’。”
杨秀梅这才看清纹身的细节——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和她二十年前给陈晓画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家长会……”她的声音哽咽了,“是因为这个吗?”
陈晓摇摇头:“是因为我抽烟被逮到了。”她顿了顿,“还有……三门课不及格。”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拳头。杨秀梅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突然发现那个爱笑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满身伤痕、眼神阴郁的陌生人。
“明天……”杨秀梅艰难地开口,“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陈晓转身走进房间,“死不了。”
门关上了,留下杨秀梅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手里还攥着那张陈晓五岁时在钢琴前微笑的照片。
家长会那天,杨秀梅请了全天假。
她先去了趟医院心理科,咨询青少年抑郁症的治疗方案;然后去了书店,买了三本关于青春期心理的书;最后去了陈晓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甜品店,买了一份草莓蛋糕——陈晓五岁那年,每次弹完琴都会得到这样一份奖励。
学校走廊上挤满了家长,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焦虑。杨秀梅站在高三(4)班的门口,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距高考还有89天”,旁边贴着一张成绩单——陈晓的名字后面跟着三个醒目的红色数字:52、48、61。
“陈晓妈妈!”张老师快步走过来,“我们得谈谈。”
办公室里,张老师递给杨秀梅一沓纸——陈晓的月考卷子,几乎每张都只做了一半,剩下的部分画满了扭曲的钢琴和断裂的琴弦。
“她最近上课总是走神,作业也不交。”张老师推了推眼镜,“上周生活老师还在她枕头下发现了这个。”
一个小药瓶被推到杨秀梅面前——氟西汀,抗抑郁药。
“这不是……”杨秀梅的声音发抖,“我给她开的。”
“我们查过了,是网上买的。”张老师叹了口气,“陈晓很聪明,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她压低声音,“有同学反映,她经常在美术课上画些……不太好的东西。”
杨秀梅翻开张老师递来的素描本,第一页就让她如坠冰窟——画中的女人没有脸,脖子上缠着钢琴弦,背景用红墨水涂满,像是鲜血。
“这是……”
“我们怀疑她有自残倾向。”张老师的声音很轻,“昨天校医检查过,她左臂上有七道伤痕,都很新鲜。”
杨秀梅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昨晚陈晓说的“靠划自己才能喘口气”,想起那些被她忽略的求救信号——陈晓半夜的哭声,越来越长的刘海,衣柜里带血渍的睡衣……
“我们需要家长配合。”张老师递来一张表格,“这是学校心理咨询室的预约单,建议尽快带她去做专业评估。”
表格上的“自杀风险评估”几个字刺痛了杨秀梅的眼睛。她机械地签了字,恍惚间听见张老师说:“高考固然重要,但孩子的生命更重要。”
走出办公室时,杨秀梅看见走廊公告栏上贴着优秀学生照片。最上面那张是林小满——陈晓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笑容灿烂地举着物理竞赛奖状。
杨秀梅突然想起,陈晓已经很久没提起林小满了。
家里静得出奇。
杨秀梅推开门时,发现陈晓的鞋子整齐地摆在玄关——她今天根本没去上学。
“晓晓?”
没有回应。
杨秀梅的心跳加速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陈晓房门前,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抽泣声。
“晓晓,妈妈进来了。”
房间里一片昏暗。陈晓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旧玩偶——那是她五岁时最爱的毛绒兔子,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
“家长会……”陈晓的声音嘶哑,“张老师说什么了?”
杨秀梅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陈晓没有躲开,但身体依然紧绷,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兽。
“她说你很聪明。”杨秀梅轻声说,“只是最近压力有点大。”
陈晓猛地抬头,眼睛里写满难以置信:“她没说我抽烟?没说我考试不及格?没说我……”
“说了。”杨秀梅拿出草莓蛋糕,“但那些都不重要。”
陈晓盯着蛋糕,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五岁那年,每次弹完琴都有这个。”
“我知道。”
“后来为什么没有了?”
杨秀梅的喉咙发紧:“因为……妈妈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陈晓的哭声突然变大,像决堤的洪水。她扑进杨秀梅怀里,浑身发抖:“对不起……我画了那些画……我不是真的想……”
“我知道,我知道。”杨秀梅紧紧抱住女儿,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是妈妈对不起你。”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束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床头那张照片上——五岁的陈晓坐在钢琴前,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晓晓。”杨秀梅轻声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陈晓在她怀里点点头,眼泪打湿了杨秀梅的衣襟。
晚上,陈文金罕见地准时回家了。
他推开门时,看见杨秀梅和陈晓坐在钢琴前,正在弹一首简单的四手联弹。陈晓的手指还有些僵硬,但至少没有再发抖;杨秀梅的节奏也不如从前精准,但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爸!”陈晓转过头,眼睛红红的,但嘴角上扬,“我弹得怎么样?”
陈文金站在玄关,公文包掉在地上。他已经很久没听见陈晓用这种雀跃的语气说话了——上一次可能还是她小学三年级,考了满分的时候。
“很棒。”他轻声说,眼眶突然红了。
杨秀梅冲他笑了笑,指了指厨房——餐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还有那盒草莓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欢迎回家。”杨秀梅说。
陈文金走过去,笨拙地抱住妻子和女儿。钢琴上放着陈晓今天的画——依然是那个无脸的女人,但背景不再是鲜血般的红色,而是温暖的橘黄;女人的手里也不再是断裂的琴弦,而是一盆小小的、嫩绿的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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