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蔷薇的甜香，漫过郡主府雕花的朱漆栏杆。昭华指尖下的七弦琴正流淌出《南风歌》的尾音，冰丝琴弦震颤的余韵里，混着檐角铜铃细碎的叮当声，像揉碎了的月光落进碧波。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绫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得仿佛春光织就。垂落的青丝用一支碧玉簪绾着，几缕碎发随着抬手的动作滑落，扫过颈间时，惊起细小的战栗。廊下的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叫道：“郡主的琴，能让流云驻脚呢。”
昭华被逗得轻笑，抬眼时，正撞见谢珩站在蔷薇花丛外。他着一身湖蓝色锦袍，腰间玉带束出挺拔的身形，手里提着个竹编的食盒，金冠下的眉眼温润得像刚被晨露洗过。见她看来，他便笑着走近，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惊起几只栖息在阶前的灰雀。
“听闻郡主今日要抚琴，特意去城南的‘闻香楼’买了桃花酥。”他将食盒放在琴案旁，掀开盖子的瞬间，甜腻的香气便漫了开来。酥饼被压成桃花的形状，边缘还沾着细碎的粉色糖霜，“你去年说过，他们家的酥饼烤得最像真花。”
昭华望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桃花酥，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暖意。她与谢珩相识十载，从总角稚童到如今的豆蔻年华，他似乎总能精准地记住她随口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去年清明在城外踏青，她见农户家的竹筐编得精巧，不过赞了一句，第二日便收到他亲手编的竹篮，篮沿还缀着晒干的薰衣草。
“表哥有心了。”她取过一块桃花酥，入口时酥皮簌簌地落在裙摆上，甜香里带着淡淡的杏仁味。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发间跳跃成细碎的金芒，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留在妆奁里的那支凤钗，母亲说，好的姻缘就该像这样，温润得不留痕迹，却处处都是妥帖。
谢珩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琴弦上：“方才那曲《南风歌》，比上月在太液池边弹的更有韵味了。尤其是收尾处那几个泛音，像是春燕掠过湖面，荡开的圈圈涟漪。”
昭华微微一怔。她确实在泛音的处理上动了心思，刻意放缓了按弦的力度，让余韵更绵长些。这本是极细微的变化，连教琴的先生都未曾察觉，谢珩却听出来了。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的雀跃：“不过是练得多了些。”
“哪里是练得多的缘故。”谢珩摇头时，鬓边的玉坠轻轻晃动，“是郡主心里有春风。你看这琴弦，若弹者心中有暖意，弹出的音便带着温度，能焐热听者的耳朵。”他说着，伸手轻轻拂过琴弦，指尖的薄茧擦过冰丝时，发出细微的嗡鸣。
这亲昵的动作让昭华脸颊发烫，她慌忙端起桌上的雨前龙井，茶盏的微凉透过瓷壁传来，才压下心头的悸动。去年冬日她染了风寒，病中昏沉时总说胡话，后来侍女说，谢珩曾守在廊下三个通宵，隔着窗棂听她的动静，天亮时袖管上结的冰碴子，敲起来像碎玉相击。
“表哥最近在忙什么？好几日没见你来了。”她啜着茶，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合欢树上。去年谢珩亲手栽下的树苗，如今已抽出新叶，羽状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只展翅的绿蝶。
谢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盒边缘，声音低了几分：“家父近来身体不适，府中诸事需多费心。”他顿了顿，抬眼时笑意依旧温和，“不过再忙，也不能误了听郡主弹琴的时辰。”
昭华望着他眼底的青影，忽然想起昨日在宫宴上，听闻谢家在江南的盐引被朝廷收回，几位老臣在朝堂上弹劾谢尚书治家不严。那时她还揪心了许久，此刻见谢珩神色如常，倒松了口气——或许只是寻常的家务琐事，是自己多虑了。
“姑父的身体要紧，表哥不必总惦记着我。”她放下茶盏，取过案上的锦囊，“前几日绣了个平安符，表哥替我带给姑父吧。”锦囊上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用的是西域进贡的金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谢珩接过锦囊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掌心，像有电流窜过。他迅速收回手，将锦囊珍而重之地揣进袖中，耳尖却悄悄泛起微红：“多谢郡主。姑父若是知道这是你亲手绣的，定会日日带在身上。”
廊下的鹦鹉又开始学舌：“日日带，日日念——”昭华被逗得笑出声，眼角的梨涡盛着阳光，亮得晃眼。谢珩望着她的笑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簪，簪头是用暖玉雕琢的并蒂莲，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珍珠。
“前日在琉璃阁看到这簪子，觉得配你正好。”他将玉簪递过来，指尖微微颤抖，“玉是暖玉，戴在发间不会冰着。”
昭华接过玉簪时，触到簪身温润的暖意，果然不同于寻常玉石的寒凉。她对着廊下的铜镜簪上，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月白的衣裙衬着碧簪，连鬓边的碎发都显得温柔起来。谢珩的目光落在她发间，久久没有移开，直到她回头时，才像惊醒般别过脸，轻声道：“好看。”
暮色渐渐漫上来时，谢珩起身告辞。昭华送他到府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手里还攥着那支他带来的玉簪。晚风掀起她的裙摆，带来远处酒楼的喧嚣，隐约有歌女唱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调子。
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在皇家别院的梅林里，谢珩为了替她摘最高处的红梅，不慎从假山上摔下来，额角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后来他总说，那道疤是“定情记”，等她及笄了，便要以此为凭，求陛下赐婚。
当时她只当是孩童戏言，此刻摸着手腕上他送的银镯——那镯子内侧刻着极小的“华”字，是去年及笄礼时他送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檐角的铜铃又响起来，这一次，昭华觉得那铃声里，分明藏着待放的花苞，正悄悄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
回到内室时，侍女捧来新沏的玫瑰露。昭华望着铜镜中发间的并蒂莲簪，忽然发现簪头的珍珠在烛光下流转的光泽，像极了谢珩方才望着她时，眼底深藏的星光。她轻轻转动玉簪，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女子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的缘法，躲不开，也不必躲。”
窗外的蔷薇花影映在窗纸上，随着风影轻轻晃动。昭华将那支玉簪小心翼翼地放进妆奁最深处，与母亲留下的凤钗并排摆放。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两支簪子上镀上一层银辉，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金玉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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