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指腹轻触玉簪断口那层隐匿的空管边缘，目光骤然一凛，冷冷开口：“封锁档案房，所有出入者，格杀勿论。”
林清窈听见殿外铜铃轻响，那是审食其亲卫腰间的九铃开始移动。她不动，指尖在竹简边缘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压痕，随即合卷，缓缓退步。门在她身后合拢，木栓落下的声音像一记断骨。
她没有走正道。
袖中铁钉贴着腕骨，寒意渗入血脉。老宦官三年前塞给她这枚钉子时，只说：“三叩左，二叩右，渠通北苑。”她当时不解，如今才知，这些日子，在吕雉身边经历诸多变故，她才渐渐领悟老宦官三年前所言那口诀背后的命脉含义——那不是口诀，是命脉。
永巷旧册库后墙第三列第七砖，松动已久。她以钉尖撬开缝隙，砖石滑落无声。暗渠入口窄小，腐气扑面，她俯身钻入，身后追兵的脚步已踏进库房。
渠内漆黑，唯有指尖能辨。她沿壁爬行，指节在砖缝间摩挲，每三尺便停顿一次，听头顶动静。追兵在永巷来回搜查，火把映得渠顶微红。**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按着平素在静室调息的法子稳住心神。**这是她唯一能掌控的节奏。
半炷香后，声息远去。
她继续前行，直至前方出现岔道。左道潮湿，有滴水声；右道干燥，却残留一丝檀香。她选了右道。老宦官曾提过，北苑枯井直通宫墙外，而那井，正是戚夫人舂米时每日取水之处。
冷宫守卫换岗的铜锣响了三声。
她从暗渠出口探身，夜风裹着雨腥扑来。冷宫断墙外，九铃卫已布下犬阵。猎犬鼻翼翕张，循着气味搜寻。她低头，裙角已被碎石划破，血从踝骨渗出，滴在枯叶上，如墨点入宣纸。
她撕下裙布裹伤，将玉坠解下，塞入怀中。那支钢笔改造的玉坠，此刻贴着心口，冰凉如石。她抓起一把腐叶，混着泥涂满双手与脸颊，再取一捧陈年灰烬抹在发间。气味遮掩完毕，她伏地前行，借雷声掩护，翻越断墙。
落地时脚踝一软，骨节错位般剧痛。她咬住袖角，未出声，拖行十步，滚入枯井。
井壁刻字斑驳：“癸未年囚戚氏”。她抬手抚过那行字，指尖微颤。戚夫人曾在此舂米三百日，直至被拖入椒房殿地牢。她不是戚夫人，也非吕雉的影子。她只是林清窈，一个想活下来的人。
井口之上，马蹄声至。
吕雉骑在马上，玄袍如墨，十二旒冕旒垂落肩侧。三百羽卫弓已满弦，箭尖对准枯井出口。她抬手，无人敢动。
“出来。”她开口，声如裂帛。
林清窈仰头，井口是夜空的一线。她缓缓起身，双手空垂，示意无兵。
“奴婢从未背叛。”她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只求生。”
她将铁钉插入井边泥土，动作缓慢，似在埋葬什么。随后，右手探入怀中，取出玉坠，握于掌心。指节收紧，玉石硌着皮肉，若有若无的痛感提醒她——这是她与另一个世界的最后联结。
她作势欲毁。
吕雉眼神未动，却抬手按住腰间银簪。那簪已断，却仍插在发间，如一道未愈的伤。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掠过夜空。
不是人，不是鸟。
是一卷佛经，自薄姬寝宫方向飞来，乘风而至，落于吕雉马前。经页翻展，墨迹未干，遇夜露而显，赫然四字：放下屠刀。
吕雉瞳孔骤缩。
那字迹她认得。早年薄姬抄经，曾以药水写此四字，言“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她当时冷笑，命人焚经。可这卷经，分明是当年未烧尽的残页，被薄姬悄悄藏下，今日借风而至。
风卷经页，雨丝初落。
第一滴雨打在“放”字上，墨痕晕开，如泪。
吕雉的手指在弓弦上微微发颤。她一生杀人无数，韩信、彭越、戚夫人、赵王如意……哪一个不是死于她手？她不怕鬼神，不信天道。可此刻，那四字在雨中蔓延，仿佛从地底升起，从人心深处浮出。
审食其立于马侧，手已按在刀柄。他欲下令射杀，却被一人悄然拦住手腕。
是阿沅。
她低声道：“娘娘昨夜焚香，见灰聚成‘子丧’二字，至今未言。此刻若杀清窈，恐动天罚。”
审食其眯眼，未动。
吕雉闭目。
雨势渐大。
林清窈不再等待。她转身，拖着伤腿爬出枯井，每一步都在泥水中留下血痕。距宫墙缺口仅十步，她的脚踝已麻木，唯有意志支撑。
她爬过断墙，身影没入雨幕。
身后，吕雉仍立于马上，佛经在泥水中缓缓沉墨。她终于抬手，不是下令，而是缓缓摘下那支断簪，掷于泥中。
雨落如注。
林清窈跌入宫墙外的荒林，枯枝划破衣袖，荆棘勾住发带。她不停，只向前。直至前方出现一条小河，水声潺潺，映着天光微白。
她跪倒在河岸，将玉坠浸入水中。钢笔的金属部分在水流下泛出微光，随即被泥沙覆盖。她松手，看它沉入河底。
河水冲走最后一丝痕迹。
她抬头，天边微明，远处村落炊烟初起。她解下腰间深青曲裾的系带，撕成布条，缠住脚踝。随后，拾起一根枯枝，拄地而行。
前方有农妇挑水，见她狼狈，停步相望。
“你是哪家的逃婢？”
林清窈张口，声音沙哑：“无家。”
农妇打量她片刻，递来半瓢水：“喝些，再走。”
她接过，一饮而尽。水凉，却干净。
她还瓢，欲行。
农妇忽道：“村东有间空屋，没人住。你要，便去。”
林清窈顿步，未谢，只微微颔首。她朝村东方向看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似是将农妇的话记在了心里。
她拄枝前行，身影渐远。晨雾缭绕，河水静静流淌。
玉坠沉在河底，被泥沙掩埋，又被水流缓缓推移，不知何时，已滑入石缝深处。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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