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重复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悄然流逝。汗水早已湿透重衣,又在仓库阴冷的空气中慢慢变凉,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腰背更是如同断裂般疼痛。但我沉浸在这种重塑秩序的专注里,外界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
办公室那边偶尔有人过来取料。看到我这副灰头土脸、近乎疯狂地趴在地上擦洗货架底板或仰头擦拭高层横梁的模样,无不投来诧异、不解,甚至带着点好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格格不入的傻子。
小张也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下午,他来取几个垫片。看到我正跪在地上,用湿布一点点抠刮货架底层缝隙里板结的油泥,脸上、头发上沾满灰尘,狼狈不堪。他停下脚步,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嘴角勾起一个夸张的弧度,拖长了腔调:「哟——!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挺旺啊哥们儿!擦这么干净,等着领导来舔地板检查卫生啊?」语气里的嘲讽和轻蔑毫不掩饰。
第二次是临近傍晚,仓库里光线更加昏暗,我蹲在唯一一盏还算明亮的白炽灯下,就着灯光,全神贯注地书写着最后几张标识卡。他又晃悠过来,似乎是想看看我忙活一下午的「成果」。他凑到我身后,伸着脖子,目光落在我刚写好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体般的卡片上,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他撇了撇嘴,鼻腔里又发出一声标志性的轻哼,语气带着浓浓的轻佻和不以为然:「啧,字儿倒是不赖,跟印的似的。不过…费这牛劲,有用么?擦得再亮,写再好,它不还是个仓库?还能变成金銮殿?」
他刻意放大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刺耳的挑衅。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笔尖,凝聚在眼前这片正在一点点被我的双手改变面貌的天地。他的言语像苍蝇的嗡鸣,除了令人厌烦,毫无意义。
当最后一张标识卡被我用浆糊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贴在它专属的货位时,我扶着货架,极其缓慢地直起早已僵硬酸痛、如同锈死齿轮般的腰。一股混合着铁锈、灰尘和橡胶的浑浊气息,随着一声长长的、带着疲惫的叹息被呼出体外。
眼前,是焕然一新的半成品仓区。
货架整齐划一,层次分明,如同被检阅的队列。物料分门别类,码放得横平竖直,间距统一,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深灰色的金属骨架在擦拭后泛着冷硬的光泽。水泥地面被拖洗得露出了部分本色,虽然依旧粗糙,但已不见污垢。最醒目的,是那一张张崭新的、白底黑字的标识卡,如同给每一堆沉默的物料挂上了清晰的身份铭牌,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格外醒目。空气里弥漫着清洗后的淡淡水汽、湿布的味道和橡胶固有的微辣气息,但那股令人窒息的陈腐灰尘味,已然荡然无存。
一种沉重的、带着筋疲力尽的满足感,沉甸甸地填满了胸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光洁了一些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这,仅仅是老子登顶的第一步,老子杀回来啦!!!
无声的战场冰冷的锋芒
第二天清晨,厂区还笼罩在薄雾和寂静中。我依旧是第一个推开资材课办公室那扇铁灰色大门的人。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早了整整四十分钟。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熹微的晨光,给桌椅镀上一层朦胧的淡金色。
我没有丝毫犹豫。放下简单的布包,径直走向门后,拿起那把熟悉的扫帚和簸箕。这一次,打扫的目标是整个办公室。不是敷衍了事,而是彻彻底底的“清扫”与“整顿”。
办公桌下如同盘丝洞一样纠缠的电线,被我小心地解开、理顺,用找到的废旧扎带一一捆扎固定。桌面上散乱的文件、单据、笔筒、茶杯、胶水瓶,全部按照使用频率和习惯重新规划位置,摆放整齐,角度一致。公共区域的铁皮柜顶上,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厚厚灰尘被彻底清除;窗台的缝隙里,那些陈年的污垢也被一点一点抠挖干净。几个暖水瓶外壳被擦得锃亮,如同新买的一般,排列在墙角的小桌上,瓶塞朝向都保持一致。地面被仔细清扫后,又用拖把反复擦洗,直到水泥地面呈现出一种湿润的深色,光可鉴人,几乎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当王姐第一个推门进来时,她的脚步在门口猛地顿住了。手里拎着的那个印着牡丹花的布包悬在半空,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写满了惊愕,像是误入了某个样板间。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了看门牌,确认没走错,才迟疑地走进来。目光扫过被擦得反光的桌面,扫过排列得像接受检阅的水杯和暖水瓶,扫过地面清晰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拖把水痕,最后落在我身上——我正把扫帚簸箕归回原位,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哎……哟!”王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有些局促地走到自己位置前,看着那纤尘不染的桌面,又看看自己沾着油渍的布包,一时竟不知该把手里的东西往哪放,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接着进来的是李强。他习惯性地皱着眉,嘴里似乎还嘟囔着什么,推门看到眼前的景象,脚步也是一滞。他习惯性地想拉开自己那个总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抽屉,伸手去摸他那包皱巴巴的“大前门”,却发现抽屉把手被擦得异常光滑,手指顿在那里。他抬眼看了看自己同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那几本卷了边的工具书都被摞好的桌面,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和悻悻然,仿佛自己的领地被人擅自“入侵”并“改造”了。
小张张程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嘴里叼着半个肉包子,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入。门口光洁如镜的地面反射的晨光,似乎晃了他的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待看清办公室里的景象,他嘴里的包子“啪嗒”一声,直直掉在了地上,肉馅滚了出来。
“我……操?!”他眨巴着眼睛,看看地上自己心爱的肉包子,又看看干净得能照出他错愕表情的地面,再看看我,最后目光扫过自己那张同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他那副宝贝的破眼镜都被擦得亮晶晶、端端正正放在一沓单据上的桌子。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僵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地想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缓缓神,却发现椅子也被严丝合缝地推进了桌子底下,与他平时习惯性地甩在一边截然不同。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弯腰也不是,站直也不是,表情精彩纷呈,混杂着震惊、羞恼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就在这凝固般的氛围中,郑刚刚推门而入。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薄款工装外套,衬得人利落又精神。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扫过整个焕然一新的办公室——从光洁如新的地面,到整齐划一的桌面,再到角落里锃亮的暖水瓶,最后,落在那几张表情各异、写满了惊愕、不适甚至恼怒的脸上。
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我站在门边,微微喘着气,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神里没有其他人的那种惊愕,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带着点玩味的、探究性的审视。那目光,像是在观察一件有趣的、突然闯入并打破了某种微妙平衡的“异物”。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稍纵即逝。
“很好。”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静无波,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死水潭,却在每个人心里都激起了层层涟漪。她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放下手中的文件夹,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窗明几净、秩序井然的环境本就该如此。“开始工作吧。”
然而,办公室里的空气却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凝固得让人窒息。王姐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让椅子发出一点声音。李强沉着脸,拉开抽屉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小张弯腰捡起地上的包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在我身上剜出两个洞来。他泄愤似的把椅子猛地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吱嘎——”一声刺耳的噪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一种无形的、带着尖锐毛刺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浓雾,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办公室。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一个粗暴地闯入了他们经营多年的“舒适”的领地,并强行按下了“重置”键的闯入者。那种被排斥、被审视、被隐隐敌视的感觉,比在车间被工头指着鼻子骂娘更让人脊背发凉,如芒在背。
但这冰冷的、带着敌意的触感,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最后一丝因环境改变而产生的虚浮热气,让我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我默默地走到自己那张同样被擦得锃亮的旧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桌面上,一本崭新的蓝色硬壳物料账册已经静静地摆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闪着石墨光泽的铅笔。这时看到郑刚刚的眼睛:“拿着用吧。”
一抬头,恰好迎上张课长从里间办公室投来的目光。他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赞许和认可,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早”,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我知道,真正的战斗,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说:
各位亲,跟我一起打一波职场小怪兽,杀啊!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